四、上继往圣起绝学下为万世开太平
相传孔子将死,遗下谶书说:“不知何一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巅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又说:“董仲舒乱(治)我书。”(见王充《论衡·实知》引)所谓孔子遍谶,明显出自汉儒伪造,不过此话正好反映了秦汉之间儒学的两大转折。是秦始皇焚书造成儒学式微,又是董仲舒治经振起了往圣的绝学。王充曰:“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文王既没,是孔子发明其文章坠绪于乱世;孔子既没,是董仲舒宏扬其学术于微绝。刘歆更具体地说:“仲舒遭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奋,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可见儒学至董仲舒实一大转折。范文澜先生论这种转折作用说:“儒学经董仲舒的加工,因此摆脱了原始阶段,成为阴阳五行化的、完全适合地主统治的西汉今文经学。某些汉儒把董仲舒当成孔子的继承者,因为他创造了今文经学。”(《中国通史》第二册,151页)这是完全合符实际的。刘歆说他“令后学者有所统壹”,就是统一在董仲舒所创立的阴阳五行化了的新儒学体系之下,他是西汉今文经学的创始人,是西汉第一儒学大师,即所谓“群儒首”、“儒者宗”。
董仲舒一生著述甚富,《汉书》本传说:“仲舒所著皆推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几百二十三篇。”这部分著作多为杂著,包括说解经义的论文、上书、文告之类。《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著录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当即这些文章的汇编,除了一些残篇外,大部已经失传。本传又说:“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王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今《春秋繁露》一书,凡八十三篇,内中《玉杯》、《竹林》篇,当即“说《春秋》事得失”类著作。《汉书·艺文志》又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后汉书·应动传》作《春秋断狱》,为张汤等人向仲舒请教断狱的案例汇编,晋以后失传,清王谟、马国翰有辑本。《春秋繁露》始见于《隋书·经籍志》,因不见于汉志,曾一度受人怀疑,其实就今本《繁露》与《汉书》本传所载《天人三策》对照,许多观点实为后者的引申,《春秋繁露》一书,纵然有后人掺入的内容,其主要篇章还当出自仲舒本人,与《天人三策》一样是研究董仲舒学术思想的主要资料。此外,《汉书·食货志》、《匈奴传》、《五行志》也有他的言论;《史记·太史公自叙》也对董仲舒的学说有所称引。现都比较集中地保存于严可均辑《全汉文》之中。在这些著作中,董仲舒贯通天人,纵论古今,博采百家,为原始儒学向经学的过渡,做出了重要贡献。
1.兼容百氏,独尊儒术
如前所述,是董仲舒在对策中“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直接促成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实行,从而实现了儒学从诸子向经学的飞跃。不过,“抑黜百家”是从研究百家,吸收百家开始的;“推明孔氏”也是从改造孔氏,构建新儒学体系开始的。对诸子百家的认识不始于董仲舒,《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韩非子》的《显学》,《淮南子》的《要略》,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皆是,但都是此非彼,排斥异己。董仲舒也对诸子百家进行了钻研,但并不简单地否定,而是在推尊儒学的同时,暗中吸取诸子学说,特别是阴阳五行学说,组建适合西汉社会大一统局面的新儒学体系。
范文澜先生说:“《易经》的阴阳与战国以来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融合成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首先实现了儒家与阴阳五行家的统一。《易传·系辞》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董仲舒弓呻说:“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天之任德不任刑”。将儒家重德轻刑说与黄老刑名、阴阳家结合起来了。
黄老刑名之学实际是先秦道家与法家理论的混合体,既讲虚静无为,又讲积威使术。董仲舒也作《保位权》专申其义:“为人君者,居无为之位,行不言之教;寂而无声,静而无形,执一无端,为国源泉。”君主应该无为、不言、无声、无形,神迷莫测,然后才能成为大臣畏惧,天下离不开的根本。又说:“国之为国者德也,君之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德共则失恩,威分则失权;失权则君贱,失恩则民散”。“是故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固执其权以正其臣。”将儒之德教与法术势结合起来了。
五行学说本于儒家经典《尚书·洪范》,战国邹衍用五行生克原理来解释王朝更替,形成“五德终始之运”说,认为具有木火水金土五德的王朝相为代替,周而复始。董仲舒一方面承认王朝更替,有道伐无道的合理性:“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诗》云:‘天命靡常’,言天无常予,无常夺也。”“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周无道而秦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另一方面又以五行相代理论,认为新王朝诞生后,必须改正朔,易眼色,以示禀承新王之命(《三代改制质文》)。于是遂将儒家汤武革命、天命靡常说与五德终始说融为一体了。
墨家主张兼爱利民,董仲舒则借以修正儒家重义轻利的义利观。说:“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身,义以养其心也。心不得义不能乐,身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所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也。”(《身之养重于义》)在儒学重义轻利的思想中加入了墨学重利利人的内容。
董仲舒还吸收先秦名家“循名责实”说充实儒家“正名”的思想。他认为“治国之端在正名”(《玉英》)。“名则圣人所发天意”,名号是圣人体察天意制定出来的,任何一种称谓都包含着一定的职份和义务,譬如天子、诸侯、大夫、士、民,其命名都各有深意:
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宜视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号为诸侯者,宜谨视所侯(恭侯),奉天子也;号为大夫者,宜厚其忠信,敦其礼义,使其善大于匹夫之义,足以化(教化)之也;士者,事(务服于人)也;民者,瞑(蒙蒙无知)也。(《深察名号》)人君号称天子,是天的儿子,应对天尽孝道;诸侯意即敬侯王命,应事奉天子;大夫即大于匹夫,在道德上比匹夫要高,应尽教化之职;士就是供事之人,为知己者死;民就是昧于礼义,故需要教育。这五种称号都各有意义,欲考察其称不称职,谁是谁非,只需看看实迹与名号相不相符:“欲审曲直莫若引绳,欲审是非莫若引名。”(同前)故他亦强调“挚名责实,不得虚言”(《考功名》)。于是将儒与名家结合起来了。
孟子王张性善,荀子主张性恶,董仲舒调和之。认为性分三品,有“圣人之性”,纯善;有“斗宵(小人)之性”,纯恶。这二者都不是人性的代表。又有“中民之性”,这才是人性的代表,才是普遍的人性(《实性》)。他说,普遍的人性有善有恶,也可善可恶。天有阴阳,人性禀天,故亦有善恶(“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仁贪之性。”(《深察名号》)人禀阳而为性,是善质;又禀阴而为情,是恶质(王充《论衡·本性》引)。人性的善恶,全在后天的教化。他形象地比喻说:“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善与米,人之所以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为之内也。”人性待教育而为善,犹禾谷待浇灌而出米也。他又比喻说:“卵待覆(孵)而为雏,茧待缫而为丝。”(《深察名号》)都强调后天人为的作用。于是结束了人性善恶之争,将儒学内部分歧统一起来了。
董仲舒的学说,就是以儒学为主体,以儒学为外壳,融合和容纳了诸子百家思想于一炉的新儒学体系。他在哲学原理上多得阴阳五行之助,在政治思想上则主要是儒学与黄老刑名之合,也就是所谓霸道(刑名)与王道(仁义)之合。汉宣帝对太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耐何独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纪》)所谓制度,即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董仲舒改造过的儒术。可见汉家的治国方略,是从董仲舒建立新儒学体系,并使之获得独尊之后形成的。其意义是非常深远的。董仲舒“抑黜百家”,不是简单地否定百家,而是充分地吸收和挖取对方的精华,使百家失去存在的价值;董仲舒“推明孔氏”,是取百家之长以完善儒学,使儒学达到善兼美具的境地。于是,百家不禁自熄,儒学不尊独盛。儒学经他这一番改造,形成了必兴必盛的必然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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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舒大刚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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