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策
第二策在意识形态上调合孔老,而归宗儒本,这反映黄老思想在西汉流行数十年之后给儒者造成的畏惧心理,因为辕固生下圈斗彘、赵绾王臧下狱至死的殷鉴不远;同时这也是董仲舒多年潜心研究诸子百家、悉心融合儒道之学的学术成就。他对西汉宫制的抨击,也深中时敝。但是,他把西汉社会未臻大治的原因归结为教育和吏制的失误,这未免简单化了。在武帝看来,其调和孔老有似于模棱两可,其论世事又不深不透,自然不能让亟欲刷新政体、力矫时敝、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满意。于是三降纶音,重申天问。在策文中,武帝责问董仲舒对策“文彩未极”、“条贯未尽”,说理囫囵,欲言又止,难道是对“当世之务”有所顾虑,对“王听”有所怀疑么?要他就“天人之应”、“古今之道”与乎“治乱之端”,“悉之就之,孰(熟)之复之”,透辟说来,不要有任何顾虑。
对于天人问题,董仲舒进一步申明“天人感应”说,认为天是“群物之主”,包润万类,无不容纳。“故圣人法天而立道”:
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子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
天有春生夏长冬杀,人也有仁慈德爱刑罚,天有是理,人有此行,这就是“天人之徵”。关于古今之道,汉武帝问曰:“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何“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是不是道也有不同?道也有弊端呢?言下之意:有没有一个万古不变,百世奉行,而又有利无弊的经常之道呢?对此,董仲舒作了肯定的回答,提出了著名的、影响千载,同时又是毁誉不一的哲学命题: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对这一命题,学者多认为是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毛泽东同志《矛盾论》即说:“在中国,则有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思想,曾长期地为腐朽了的封建统治阶级所拥护。”固然董仲舒的天道论曾为封建统治阶级服了务,无疑应加以批判和扬弃,但“天不变道亦不变”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还是可以再讨论的。其实董仲舒也强调变化,他曾说:“譬之琴瑟之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这就是“更化”。如何理解“道亦不变”,关键在如何理解“道”。董仲舒吸取了先秦道论中老子的“常道”和“非常道”的精华,董仲舒的道亦有常与非常之别。他的道有“天道”有“人道”,天道是常的,不变的,“乐而不厌,复而不乱者谓之道”,这是讲的天道,她具有客观性,自然性,不可逆转性。相当于老子的“常道”,这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真谛。人道即“先王之道”,也分可变与不可变两部分。他说:“道者所由适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仁义礼乐是载道之具,故董仲舒又称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之道”,这是不可变的。但是先王在具体施政时又有所侧重,即所尚,如“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之类,此乃非常道,讲究适时之变。“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道是常道,是天道,在人则为“五常之道”,这是万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针对汉武帝问三王之道“而皆有失”的问题,他说:“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道是不会有过失的,政事的不善并不是道造成的,相反恰恰是“失道”(不按道办事)的恶果。
关于“治乱之端”,董仲舒视野从吏制转到了社会这个广阔的背景上来。他认为当时社会一切罪恶性的根源是贫富不均:“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繁而奸邪不可胜者也。”而造成贫富严重悬殊的罪魁祸首,乃是官僚地主和不法官商。他们既“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又“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这些人或“博其产业,蓄其积委(储藏)”,染指商业,成为官倒官商;或“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成为官僚地主。兼并侵蚀,日月无厌,普通百姓,日益贫困。董仲舒说这不符合天意呀!他说:“天亦有所分予”,以生物为例,予其爪牙者不予其角抵之利,予其羽翼者只给它两只足,可见“所受大者不得取小”,此乃天之道也。官僚们食朝廷之禄,已享人间之富贵,可还要广收商业与农业之利,“与民争利”,真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多不合理!吏为民师,“尔好义,则民向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官吏求利是风俗败坏、人民贪鄙的直接根源。他说:“惶惶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惶惶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今尔大夫,不以道德表率为事,而务以与民争利,那真是小人一个!居君子之大位,却干着小人的勾当,逆天意,违圣旨,灾必及其身!
对策最后,董仲舒根据《公羊传》“大一统”之义,认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法),古今之通谊(义)也!”《春秋》崇尚“大一统”,可现在却是“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学术分歧,杂说异端,因此朝廷无法定出一个崇尚的思想,百官也没有一个遵守的准绳。因而建议统一学术,统一思想,大胆喊出:“臣请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终于抖落了出入于孔老的暧昧面纱,直截了当地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这一对策中,汉武帝希望听到的终于让董仲舒痛快淋漓地讲了出来,汉武帝大为兴奋,于是从其所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选贤才,举孝廉,郡国岁献二人,著为功令……。班固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天人三策》主要有四个作用;一是改变了汉家思想崇尚,由以前的崇尚黄老无为之治,改而崇尚儒学的礼乐文章,开启了汉代文治灿烂的先河。高惠之时,多武功之臣,粗重少文;文景之世,崇尚黄老,质朴无华;至武帝喜文采,亲儒学,经术之士多进,公孙弘位至三公,于是公卿多文雅彬彬之士,逐渐改变了官吏的素质,同时也为中国文官制度的形成走出了重要的一步。二是砥砺了汉代士子好学尚文的一代风尚,自董仲舒建议“兴大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才”,国家以儒学选士,士子以儒行励操,“天下学士,靡然向风”(《史记·儒林列传》),形成尊儒好学的风气。三是建议岁贡贤能,形成定制,并以此考绩官吏,从而为汉家多渠道选拔人才开通了航道。其四,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是确立了儒术独尊的地位,使儒学从诸子之一,借助政府的力量,战胜百家,取得压倒优势。从此,儒学成为中国天字第一号经典学问,以经学为形式发展漫衍,影响日深,于是儒风大渐,圣学广被,儒学历史实现了重大转折。王充说:“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论衡·超奇》)是孔子发挥文王之道于乱世之间,又是董仲舒振起孔子之学于绝微之际,他无异于汉代的孔子。同时也由此奠定了整个中国社会推尊儒学,崇奉孔圣的传统。于是文运与世运并昌,人才与世风俱美,不能不说是汉世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折。刘向说:“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诚为不刊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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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舒大刚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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