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康氏以圣王教主自居,当年反对派更为敏感。湖南举人曾廉上书奏劾康有为时即明说:康有为“其字曰长素,长素者,谓其长于素王也”。说康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爚乱圣言,参杂邪说,至上孔子以神圣明王传世教主徽号,盖康有为尝主泰西民权平等之说,意将以孔子为摩西,而己为耶酥,大有教皇中国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宾定主,以风天下”。[15]曾氏所揭示,不为诬也。
二
康有为要做创教的教主,要立孔教为国教,他首先必须对孔子学说作宗教化的解释。对于孔子学说、儒家经训是否具有宗教性的问题,一直存在着争论。应当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绝大多数学者心目中,孔子学说、儒家经典,都不是作为宗教存在的。但也不能否认它们具有某些宗教性的色彩。特别是宋儒以心性修养为儒学中心之后,此色彩变得较为明显。但即使如此,儒学仍不是宗教神学,即宋儒本身亦明确排斥宗教。所以康有为要对儒学作宗教化的解释,实非易事。
检视康有为的著述,他并没有一部真正的宗教神学著作,也没有一篇真正是传教布道的文章。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散见于其著述中的一些片断,完全谈不上精心论证。有的只是大而化之的神化孔子与儒学,有时甚至是故意曲解孔子与儒学以迁就其孔教主张。
例如,他在《礼运注》的序文中说:“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16]在《桂学答问》中则说:“孔子所以为圣人,以其改制而曲成万物,范围百世也”。
[17]其《孔教会序一》则说:“大哉!孔子之道,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四通六辟,其运无乎不在。”[18]他还引证庄子的话说:“孔子之道无不备。以庄生之通放,于人无所不攻,而称孔子曰:古之人其备乎?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原于本数,系于末度,大小精粗,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推以为神明圣王”。[19]康氏在其《论语注》中又说:“孔子以天游之身,魂气无不之,神明无不在,偶受人身来,则安之顺受其正”。[20]这里简直视孔子为神了,什么“天游之身,魂气无不之,神明无不在,偶受人身来”,这不是天神降世吗?康氏这样神化孔子,当然说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证,只能是大而化之,拢统言之。既然孔子非凡人,天生教主,所以康氏在戊戌年上折要求立孔教为国教时说:“孔子制作六经,集前圣大成,为中国教主,为神明圣王,凡中国制度义理皆出焉”。这是他的结论。
人们都知道,任何宗教都明白承认一个外在于人的另一个精神世界,或者说是彼岸世界。孔子及其重要传人都不曾有过这种表示。为此,康有为大费苦心,于孔子及儒家经典的某些片断作歪曲的解释,让人觉得,似乎孔子承认有一种彼岸世界的存在。
康氏说:“孔子亦言:圣人以神道设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今六经言鬼神者甚多,肃祭祀者尤严,或托天以明赏罚,甚者于古来日月食社稷五祀亦不废之。此神道设教之谓也”。
[21]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这本来是表达孔子求知不倦的精神。康氏却别作一番解释。他说:“道者,天人之道,《易》所谓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鬼神之状,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也”。接着又说:“死生如昼夜,昼夜旋转实大明。终始则无昼无夜也,故人能养其神明完粹,常惺不昧。则朝而证悟,夕而怛化可也。孔子此言魂灵死生之道,要一言而了,精深玄微。惜后儒不传,遂使闻道者少,或者以为佛氏,而谓孔子不言灵魂。则甚矣,后儒之割地也”。[22]把孔子的话解释成言灵魂,贯通死生之理。实在太牵强,甚至是太荒谬了。
在解释孔子答季路问鬼神,问生死一段话时,康有为再次作了歪曲的解释。孔子的答话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很有名的话,表达孔子近似实证主义的存疑态度和理智主义的态度。但康有为却解释说:“《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原始反终。通乎昼夜,言轮回也,死于此者复生于彼,人死为鬼,复生为人,皆轮回为之。若能知生所自来,即知死所归去;若能尽人事,即能尽鬼事。孔子发轮回游变之理至精,语至元妙超脱。或言孔子不言死后者,大愚也”。[23]他结论道:“孔子之道无不有,死生鬼神易理至详。而后人以佛言即避去,必大割孔地而后止,千古大愚,无有如此”。[24]
康氏煞费苦心,把孔子的话,抽取片断,任意曲解,企图要人相信,孔子相信鬼神,相信灵魂,相信轮回,一句话,相信有一个外在于人的彼岸世界。他并反过来责备前此儒学的传人,皆没有注意,没有正视孔子的这一层思想,是自割学说园地与人,让佛、道诸家独擅。是大愚大错。
不过,康氏似乎自己也知道,其说甚牵强,难以服众。他不得不指出,孔子毕竟重人道,重人事。故孔教有别于佛、耶、回诸教。
康氏说:“夫教之为道多矣,有以神道为教者,有以人道为教者,有合人神为教者”。[25]又说:“古者民愚,……故太古之教,必多明鬼。而佛、耶、回乃因旧说,为天堂地狱以诱民”。接下去则说:“然治古民用神道,渐进则用人道,乃文明之进者。故孔子之为教主,已加进一层矣”。[26]由此,他批评否认孔教为宗教的人,说:“或谓宗教必言神道,佛、耶、回皆言神,故得为宗教。孔子不言神道,不为宗教。此等论说尤奇愚”。[27]康氏在其《孔教会序一》中简括地说:“盖孔子之道,本乎天命,明乎鬼神,而实以人道为教”。[28]晚年在陕西孔教会作演说时又说:“人之生世不能无教。教有二:有人道教,有神道教。耶、佛、回诸教皆言神,惟孔子之教为人道教”。[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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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耿云志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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