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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京后哥哥到了上海,他落脚在姨妈家。姨父姨妈也都是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们的家在上海淮海中路的一幢公寓楼里。哥哥5月7号到上海,在姨妈家住下后他又开始拜访父母在上海的老战友,早出晚归,甚是忙碌。5月9号那天,哥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我爸的一位老战友丁伯伯家。那天姨父突然提前下班回家,进家门时脸色很阴沉。姨妈问他出了什么事?姨父说,今天公安局的人找到他下放劳动的工厂里去了,问他是不是有个外甥住在家里,并告诉他,这个外甥出事了,今晚要在他家里进行抓捕行动。还很严肃地对他说:此事已经向马天水同志(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汇报了。天水同志说,你是老同志了,向你提三点要求:1。要积极配合组织行动,并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担保不透露半点风声;2。你外甥到上海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写成材料,上报组织;3。不能让上海的其他老同志知道你外甥被捕的情况。姨妈听完姨父的话脸色刷地白了,她很喜欢这个外甥,她虽然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但她显然不愿意外甥从自己家里被抓走。她和姨父商量,等外甥回来是否给他点暗示,或者含蓄地提个醒。正在这时,我表哥回来了。姨父让他立即到南京西路上的一家无线电器材商店的柜台找丁伯伯做营业员的儿子米秋报信,要他告诉所有老同志,小弟(我哥的小名)出事了。表哥二话没说就出门报信去了。
哥哥那天回到姨妈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平时从不开灯的楼道那天晚上灯火通明,每层楼转弯的拐角处都有两三个帽檐压得低低的人在抽烟。我哥上楼时明显感觉到他们直射过来的目光。我哥诧异地想,哪儿冒出来那么多小流氓啊?
进门时,我哥发现从不早睡的姨父破天荒地蒙头睡觉,表哥也已上了床,只有姨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我哥有点纳闷,这才八点多呀!看到我哥进来,姨妈手忙脚乱地又是给他倒水,又是给他盛饭,我哥兴致勃勃地向姨妈讲着一天在外的见闻,根本没有注意到姨妈心神不宁的异样表情。姨妈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镇定,不要慌,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哥显然没有听懂姨妈的意思,他也根本不可能理解姨妈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已经躺在床上的表哥突然拗起身来,对我哥说:小弟,外面在查“总理遗言”。我哥看了表哥一眼,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此时根本没有想到表哥的话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晚上十点左右,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姨妈脸色变了,她压低声音对我哥说:他们是来找你的,你看看怎么办?你到底干什么了?还没等我哥回答,门外就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我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从天安门一路过来,心中的警觉和自然而然的戒备让他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就往厕所里冲。他似乎一下子恍然大悟,楼道上那些抽烟的“小流氓”很可能就是冲自己来的。他想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有一封刚刚收到的来信,那上面讲的都是杭州人民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情况,还有对王、张、江、姚的看法。他冲进卫生间,本想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撕碎,扔进马桶用水冲掉,但此时外面的人已进客厅,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便拉开梳妆柜的门,极迅速敏捷地将那封信塞进了一只雪花膏瓶底下。时间太紧迫了,他来不及处理自己放在客厅的黑色旅行袋里的日记本。而姨妈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当然懂得无条件服从组织上的决定,她也不可能不对组织忠诚老实,当公安人员指着黑色旅行袋问姨妈:这是他的包吗?姨妈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楼下停着一辆黑车一辆白车,我哥被押上了黑车,上车前,公安人员将我哥哥的双手反铐在背后。哥哥以为自己会被押送到上海的“提篮桥”监狱,没想到车绕来绕去开了五六个小时,这时天已经亮了。当车上的人在议论车是否已开到绍兴时,我哥才意识到自己正被押往杭州。哥哥知道离家越来越近,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哥哥被押解回杭州后,先被送到了杭州市公安局。他们拿了一份刑事拘留的文件要我哥哥签字。我哥问为什么要抓他?公安局的人说:你知道“总理遗言”吗?我哥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公安局的人说: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之后,他们在市公安局的贵宾接待室连续对我哥进行了四十多个小时的审讯,主题就是一个:你怎么伪造“总理遗言”的?我哥被他们审问得筋疲力尽,精神几近麻木,但他仍坚定不移地回答:我没有伪造“总理遗言”。审讯持续到第三天,来了一位看似和蔼可亲的老者,他是公安部派来督阵的领导。他说:据我们所知,你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我哥说:我就是拥护邓小平,这有错吗?他上台以后,铁路通了,钢产量上去了,老百姓日子开始好过了。这位领导说:你想做邓小平的殉葬品吗?我哥说:你们不实事求是,我就是到毛主席那儿我也会这么说。然而,那位公安部领导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从根本上摧毁了我哥哥的心理防线:你以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说完,这位公安部领导径直走出了房门,等在门外的市局公安人员马上冲了进来。他们拿了一份刑事拘留书要我哥签字。这种时候,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哥机械地签了字,然后被押送到杭州市著名的监狱——小车桥。
他被和刑事犯关在一起。同牢房的一个是贪污犯,一个是盗窃犯,还有一个是抢劫犯。牢房阴暗潮湿,灰突突的水泥地上铺一块木板就是我哥睡觉的床。我哥一关进去就被那些眼睛出血每个汗毛孔都透着杀气的刑事犯从头到脚细细搜刮一遍,身上所有东西连个钢镚儿毛票都不给你留下,甚至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给扒拉下来抢走了。哥哥从小就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干部,交往的也大多是干部子弟或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社会渣滓混在一起,他觉得遭遇了奇耻大辱,但他稍稍露出反抗的意思,马上就遭到拳打脚踢。哥哥最后终于明白什么叫虎落平阳,自己没法和流氓痞子讲道理,你既然被抓进来和他们关在一个牢房里,你就绝对要打消自己和他们不一样的想法。
每个牢房都有一个水龙头,每天只有半小时的放水时间。这金贵的半小时谁都想霸占着水龙头搞个人卫生,牢房的清洁就根本排不上了。犯人拉屎撒尿都在牢房里一个污垢满面让人作呕的水泥马桶,我哥自小就受母亲影响,酷爱干净,面对这样的龌龊,他解手时犹豫半天,最后便蹲在水泥马桶的边沿上。站岗的警卫一见便大声呵斥,命令我哥坐到马桶上。我哥觉得大受其辱,和警卫争执起来。监狱长闻声赶来,刚想训斥,一见是我哥,声音立刻柔缓下来:噢,是他啊!他的事情以后你们就不要管了。同牢房的犯人见状面面相觑,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哥,不知道这个戴眼镜的书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从那以后,那些犯人对我哥都很客气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哥吃不下饭,一成不变的水煮包心菜和硌牙的米饭让他无法下咽。每天的提审依然集中在“总理遗言”上,即便审问者有时云山雾罩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最后肯定万变不离其宗,归于“总理遗言”。最后,我哥终于弄明白,流传甚广的“总理遗言”并不是周恩来总理所写,而是有人伪造的。我哥当时确实还不知道“总理遗言”是谁写的,他坦然地认为,既然自己只是抄录了“总理遗言”,那么审查清楚后应该就可以被放出去了。同牢房的犯人也都认为我哥马上会被放出去,纷纷要我哥给他们带东西。一个犯人偷偷地给我哥看他自己做的,已积攒了十几颗的象棋子,他告诉我哥这些象棋子是用牙粉和上水一颗一颗搓捏出来再晾干的,而上面的“车、马、炮”“将、士、相”等,是用针先戳出字样,再将牢房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蚊子打死,然后用蚊子血一点一点涂上去的。他对我哥说,那根戳字样的针被狱警发现没收了,这副象棋只做了一半没法玩,希望我哥出去后能给他带一块肥皂,将针揿进肥皂里带进来。我哥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出去,但他却很想答应这位曾经凶神恶煞和自己抢水龙头的犯人。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切切实实体会到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是多么的卑微和可怜。不管自己和同牢房的犯人有多么的不同,但在失去自由这一点上,他和他们同样的卑微和可怜,甚至更为可悲。因为关在这里的每一个犯人都知道自己身犯何罪,只有我哥哥,至今还不明白自己罪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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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敏
编辑:
刘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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