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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师傅满脸焦急和惊恐的模样,看着越围越多的工人们拦住警察不让他们带走我的阵势,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说实话,自从我高中毕业分配到这个工厂,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人生的新起点,我总觉得自己只是这里匆匆的过客,不定哪天我就会远走高飞。面对那些对我们这批高中生充满殷切期望的工人师傅们,我的心总是游离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然而,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和他们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们那种发自肺腑的对我的关爱让我热泪盈眶刻骨铭心。
吉普车驶出工厂大门的时候,漆黑的夜空中落下了丝丝细雨,我看到钟师傅一直追着吉普车喊:袁敏——回来——她那花白的头发被夜风轻轻吹起,抚慰着我惊悸的心。
吉普车并没有把我拉到公安局甚至我想象中更可怕的地方,而是径直把我送回了家中。
母亲没有睡觉,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坐着等我姐姐回家。看到我她很惊讶,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有说话,回头看那两个公安人员。送我回家的两名公安人员都姓陈,一名瘦小的要年长一些,态度和蔼,但目光很锐利;年轻些的那一名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但对我们的态度也同样和颜悦色。
他们向我和我母亲宣读了一份文件,好像是公安部的文件,又说了一些话。事隔三十年,我已记不清文件的具体内容和他们说的原话,但有两个关键词我是不会忘记的:一个是“总理遗言”,一个是“保护性审查”。这是两个历史性的专有名词,这两个名词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可能已经非常陌生。但只要是那个年代的过来人,恐怕只要一看到这两个专有名词,都会被唤起久远的记忆。
自此,我和母亲才大体弄明白:我的哥哥已先期被抓;父亲和姐姐被带走,和哥哥是同一个案件——“总理遗言”案,此案件还牵涉到一大批人,已先后被抓的有:哥哥的同学蛐蛐儿、阿斗、晨光、大耳朵;以及蛐蛐儿的父亲,杭州第一医院的院长,阿斗的父亲,浙江省某厅局的一位领导;阿斗的母亲,浙江大学的一位处长;蛐蛐儿前女友的父亲,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处长。
年长的陈公安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到工厂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你妈妈,工资照发。年轻的陈公安告诉我,我姐姐是他见过的最坚硬最厉害的姑娘。他说,假如不是你姐姐对我们说,你妈妈有心脏病,要是我们不把你接回来照顾你妈妈,她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绝对不会跟我们走,那么我们就不会连夜到厂里把你接回来。现在你可以天天在家陪你母亲,我们对你姐姐是有承诺的。
我没有说话,无论对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陈公安我心中都充满了敌意,我不会因为他们把我接回家中照顾我妈妈就对他们感激涕零。我姐姐是我心目中最美丽最善良最心软的女人,怎么在陈公安眼里就变成了最坚硬最厉害的姑娘?
陈公安们走后,我默默地坐在母亲身边。母亲浮肿的手紧紧握着一块被竹花绷绷着的淡粉红的的确良布,一根深棕色的丝线垂挂下来,线头上吊着一枚亮晶晶的针。
母亲告诉我,这是我姐姐被带走前正在绣的一对枕套,是她从隔壁自“文革”后就造反住进来的毛先生太太阿五那儿讨来的花样。母亲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她说:晓燕哪里会绣花,她这是找点事情做,宽我的心,也宽她自己的心。可现在,枕套还没有绣完,人却不晓得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这一夜通宵达旦母亲都没有合眼,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虽然关闭了灯,但漆黑中,那一星红红的烟火却彻夜闪烁。我的心自然随着这一星闪烁的烟火一上一下不安地跳动着,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但我明白,父亲、姐姐、哥哥,一家三个亲人被抓走,这对重病在身的母亲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清楚地听到黑暗中母亲在一遍遍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床上翻来滚去,不时用自己的脑袋撞击着靠床的墙壁。母亲在人前的坚强和在人后的脆弱,让我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尚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肩头的担当。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恐慌:假如有一天,父亲、姐姐、哥哥从遥远的天边回到家中,而守候在母亲身边的我却无法还给他们一个完整的母亲,那么,即便我们家血洗沉冤,一个失去母亲的家也只能是一个破碎的家,而一个破碎的家,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将自己的枕头被子搬到母亲床上,我将自己火热的胸口贴紧母亲颤抖的后背,我抱着母亲,就像抱着一个无助的婴儿,直到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安静下来,最终掐灭烟头。我相信母亲已经明白:父亲走了,哥哥姐姐走了,但她还有我,我会陪着她,一直陪着。
第二天早晨,两个陈公安又来了,他们来拿粮票、衣服、洗漱用品。母亲第一次开口问他们,人被关在哪里,能不能去探望?两位陈公安互相看了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话,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们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知道,要想从陈公安们嘴里套出半点信息,那都是痴心妄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哥哥、父亲和姐姐当时被抓和被抓以后的具体情况。
我哥哥其实是在上海被抓的。虽然他之前去了天安门,但他的被抓其实和天安门事件没有关系。那次他离开家以后去了很多地方,青岛、沈阳、大连、长春、锦州、哈尔滨,最后到了北京。其实,我哥哥这次远行是专门去进行社会调查的。他希望了解,在即将展开的路线斗争中,工农兵会站在哪一边?有人说,干部阶层是文化大革命中既得利益受损者,我们作为干部子弟反“四人帮”能否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为此,我哥重点跑了上海和东北,深入到工厂车间和产业工人促膝对话,他甚至还到了长春的解放军红九连,和当时全军模范红九连副指导员于小平捧着高粱米饭彻夜长谈。最后,我哥得出结论:即使在“四人帮”控制的上海和东北,群众也是反对他们的。他把调查结论都详细地记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我哥哥身上还带着一份父亲在京老战友的名单,他们大多在京城的要害部门曾经或仍然拥有较高的位置和级别。哥哥按着父亲提供的联络图上的名单和地址,一家一家登门拜访,父亲的老战友们也都一个个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在他们看来和自己当年一样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这些老干部普遍对“四人帮”恨之入骨,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国家当时的前途和命运忧心忡忡。他们大多老了,或者因为种种原因赋闲在家,但他们和哥哥这样的年轻人聊起国家大事还是滔滔不绝。哥哥把这些老干部对“四人帮”的不满和对时局的看法都详细地记在日记本上,他将此也看作是做社会调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所做的这些社会调查后来会牵连一大批老干部和他走访过的人,为此哥哥痛悔不已,并且自此以后再也不记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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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敏
编辑:
刘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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