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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征战无数 “肃反”运动被杀


来源:南方都市报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一年半后,白雀园“肃反”中,许继慎被杀害于河南省新集县。年仅31岁。

原标题:北伐征战无数 “肃反”运动被杀

7月7日,许继慎的儿子许民庆和儿媳何碧霞,在湖南湘潭的家中擦拭父亲的遗像。

1924年,许继慎考入黄埔军校一期。

1924年,许继慎考入黄埔军校一期。

31岁生命的瞬间

1924年 安徽学生运动领袖许继慎,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做旁听生,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革命家”。后成为黄埔一期学生。

1927年 跟随北伐军到达湖南,担任叶挺独立团二营营长。

1930年 辞别妻儿,奔赴大别山。

1931年 在“肃反”运动中被杀害。

湖南湘潭锦江华庭小区,85岁的许民庆爬上板凳,擦拭墙壁上的玻璃相框。黑白相片中的男子,头戴军帽,目光如炬。他是许民庆的父亲,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军长许继慎。

父子俩分别已有8 4年之久。1930年3月,许继慎辞别妻儿,奔赴大别山。

临行前晚,从不沾烟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怀抱3个月大的儿子,频频亲吻。“此去必须为党为革命同蒋介石决一死战,但求马革裹尸还!”言毕,泪水沾襟。

1930年2月,中共中央成立鄂豫皖特区,整编红军三十一、三十二和三十三师为红一军,许继慎任军长。他所领导的红一军,先后攻克皖西霍山、英山、罗田,皖豫交接处光山、罗山,和鄂东北花园、云梦等县。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一年半后,白雀园“肃反”中,许继慎被杀害于河南省新集县。年仅31岁。

幼时失怙,12岁丧母,许民庆历经半个多世纪跌宕起伏,53岁时,方知自己的父亲是红军军长、革命烈士。

在儿子许民庆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陌生的名词。4岁那年,他搭乘轮渡到达广州岭南大学,随二舅谭自昌生活。1年后被送到外婆家,在五舅谭元昌家的果园,过着放养的童年。

直到12岁那年,许民庆才听闻母亲谭冠玉的消息。谭冠玉并不知道丈夫许继慎已不在人世。据周士第儿子周强讲述,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她为寻找许继慎下落,不远千里去到陕北,求助于同是黄埔一期生的周士第,当时周正在担任八路军一二○师参谋长。1941年,患上肺病的她回到广东。

在广东乐昌一处果园里,许民庆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已病危。她躺在病床上,嗓音微弱,告诉儿子:老家在安徽六安,但已没有人,千万不要回去。“你的父亲名叫许继慎,是黄埔一期生,参加过北伐军,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好好读书,父亲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为国争光,有一天与民同庆,与民同乐。”

这是许民庆对母亲的全部记忆。他将父亲的名字错记成“许继续”,以致成年后,寄信到安徽寻找父亲下落时,信件均因“查无此人”被退回。

不久,母亲离世,12岁的许民庆从此成了孤雏。

黄埔从戎地 父子留长情

1949年,在二舅谭自昌资助下,许民庆从广州一家民办汽车驾驶训练班毕业,在岭南大学做夜班守门人。彼时广州刚刚解放,解放军部队入驻位于海珠区的校园,许民庆结识了部分士兵。

闲聊中,他说起自己学过开车。“我们有好多汽车,正好缺个人开!”部队正对国民党撤离时留下的汽车一筹莫展。两方一拍即合。许民庆跳槽了,被安排到兵工厂开车。

工厂后来搬去沙河。厂门口有一家缝纫店,店主是黄埔军校五期生何素庭。常去补衣服的许民庆跟店主太太相谈甚欢,因此认识了店主女儿何碧霞。7年后,何碧霞成了他的太太。

许民庆不知道,广州也是父亲从军和爱情的起点。

1924年初,为躲避军警搜捕,安徽学生运动领袖许继慎到达上海,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做旁听生,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革命家”。恰好赶上黄埔军校在上海秘密招生,他顺利通过考试,和曹渊、廖运泽、孙一中等人,成为军校一期学生。

作为共产党员的许继慎,还有着另一重身份———他是黄埔军校直属党支部的候补干事。当时担任支部书记的是蒋先云,宣传干事王逸常、组织干事杨其纲,陈赓则与他一同担任候补干事。这个党支部后来成为“赤黄埔系”的雏形。

毕业后,许继慎以黄埔一期毕业生的身份,投身东征的部队,成为一名敢死队队员。在战场上,他英勇过人,舍身拼杀。

据第二次东征时的《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周刊》杂志随军记者胡允恭讲述,11月中旬,东征军第三师向北追击,在五华、兴宁边境与敌军恶战一场,第9团遭到敌军一个师兵力的顽强抵抗,几经激战,溃败下来。团长见敌人正压过来,慌忙脱去军装,穿着内衣骑马向后逃离,他的部队也落荒四散。这时,许继慎率第7团的两个连前来增援。他策马扬鞭,截住这名团长,规劝他召集所下部队,返回前线。

这场战役以国民革命军的胜利收尾,陈炯明主力的残兵不得已退向江西、福建边境,这名团长因此晋升少将。事后,许继慎缄口不谈此事。

回到广州,前往黄埔军校医院看病拿药时,他和护士谭冠玉一见钟情,定下终身。当时的共产党员结婚,没有婚礼仪式,只须上级领导批准。

北伐凯旋处 子落难蒙冤

1927年7月,许继慎跟随北伐军到达湖南,担任叶挺独立团二营营长。1个月后的汀泗桥之役,北伐军第四军任主攻,由于没有重炮,攻击竟日无功。吴佩孚的守军组织“奋勇队”,冲过汀泗桥,向北伐军大举反扑。

危急之际,叶挺派第一营营长曹渊率部增援,打退敌军进攻。许继慎带领的第二营乘胜追击,冲到咸宁城下。当日洪水暴涨,一片汪洋,敌军慌乱不已,许继慎当机立断,抢先攻城,拿下咸宁城,乘胜向贺胜桥出发。

是时,敌方部队由吴佩孚亲临督战,空前激烈,叶挺独立团决心继续往前攻,打开大军前进的通道。许继慎指挥的第二营已接近印斗山附近,此处敌军设置有指挥阵地和炮兵阵地。他和一个连正向前猛冲,意欲插进敌军右前方,射击吴佩孚的专车,不料一颗子弹打来,从他左肋击入,右肋穿出,血流如注。

贺胜桥战役最终告捷,打开了北伐军前往武汉的最后通道。

和父亲参加北伐同样的年纪,上世纪50年代,许民庆也北上到湖南。冥冥中,仿佛在追随父亲的足迹,但接下来,他连遭打击。

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全国掀起“三反”“五反”运动。“一开始是学文件,后来就下指标,每个部门都要打老虎。”

“‘你们汽车队,要打3个老虎’”,工会组长找到许民庆,他是厂里汽车队负责写材料的组长。去哪里找“老虎”呢?许民庆犯难了。平时,同事们不太宽裕,总跟他借钱买菜买米。“打成‘老虎’,大家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了?”他干脆跟工会组长说,“我不干这个,打不出老虎,你们另外找人吧”。

在一些厂方干部的简单逻辑里,“不干”就是“有问题”。许民庆被当作“嫌疑人”关押起来。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一开始不肯低头。后来发现,“不交代问题就没有饭吃,后来有人饿得连玻璃都吃,还要被强令每天哈着腰弯着背”。饿得没办法,他只好自己编造卖了多少汽油、拆了多少发电机去卖,云云。“交代”得好,大概有半个月不用饿肚子。

半年后他被平反。这时,上级领导在他的政审资料中又发现新“情况”———“父亲”一栏写着“许继续,国民党团长”。

小时候,他得知父亲参加过北伐军,“是一个比团长还大的官”。父亲曾带兵打仗,这本是他看来十分威风的事情。他没有想过,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紧接着,“反右倾运动”、“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接踵而至,作为“国民党后代”的他,成为重点调查对象。

调查人员联系安徽六安,没有找到名为“许继续”的国民党官员;来到广东的外婆家,他的二舅和五舅也正遭受迫害,原本在岭南大学(注:1952年院系调整后,岭南大学已并入中山大学)教书的二舅谭自昌是“反革命”,五舅谭元昌是“地主反革命”。

他成了“五类分子”、“运动员”。“每次开完会,最后的批评环节,‘靶子’都是对准我的”。他被拉去游街,示众,批斗,被戴上白袖章,挂上黑牌子。两个儿子不能参军、不能上大学,上到中学就上山下乡了。

1967年8月10日晚,长沙湘中供电局一部工程车从湘潭返回长沙途中翻车,一名阳姓工人被抛出车外摔死。那天,许民庆恰好开车经过这里,“我听见那边闹哄哄的,以为别人搞武斗,心想赶紧绕道走,不要招惹他们”。

结果,事故车上其他乘客记下了他的车牌号,事后告他不顾前方停车信号,高速开车压死人。因涉嫌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许民庆被抓进了看守所。

被关押18个月后,他被释放回家。在湖南省湘潭市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部和解放军湘潭市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开出的刑事判决书上称,因他“入监后,尚能坦白认罪,已免于刑事处分”。

许民庆对这一判决不服气,“我没有压死人,为什么不还我清白?”他不断向司法机关反映情况。直到5年后,湘潭市法院才开出一份再审判决,表明查证时发现,阳姓死者尸体完整,根本没有碾压的痕迹,从而推翻“汽车压死人”的说法,为他平反。

无故蒙冤的他,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有些悲凉。“当初不讲他一点事都没有,越讲越是来事了”。

大别山魂逝 认祖归许宗

许民庆的冤屈得以昭雪时,他并不知道,42年前,他的父亲许继慎没能逃过一劫。

1931年8月上旬,国民党特务钟梅桥、任廉洁潜往英山,将黄埔一期同学、特务头子曾扩情的一封离间信送给许继慎。信中语焉暧昧,“所须名义、防地,俟钟俊(即钟梅桥)同志赴赣请示校座,自当照给……”言下之意,欢迎许带部队投蒋,一定给予优厚待遇。

许继慎逮捕了特务,连人带信送交军部处理。当时,鄂豫皖特委已撤销,取而代之的是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张国焘担任中央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许继慎任红四军十二师师长。

尽管红四军军长徐向前和政治委员曾中生在致中央的报告中说明,“许继慎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完全是敌人用各种阴谋来破坏我们”,但许继慎还是成为了“肃反”的牺牲品。

时任皖西政治保卫局二科科长的丁武选回忆,那是1931年农历八九月间,天气转凉,地面打霜了。头天晚上,他负责放哨,看守许继慎和肖方、方英、熊受暄、周维炯等人,目睹他们一个一个被叫出去,没有再回来。

第2天晚上,他被命令去抬尸首,死者就是头天看守过的“犯人”。许继慎和战友们是被绳子勒死的,脖子上有清晰的勒痕,埋在新集的山洼里。

白雀园“肃反”持续近3个月,波及2500多名红军指战员,十分之六七的团以上干部被逮捕、杀害,极大削弱了红四军的战斗力。

“许继慎经常讲张国焘是老右倾机会主义,为这件事,张国焘很讨厌他。我劝过他,叫他不要这样讲。我想,把他抓起来,这可能是一个原因吧。”徐向前后来回忆。

许继慎性格秉直,素有军事才干,从不盲目从上。在带领红一军攻打平汉线和磨角楼、独山、麻埠战役中,他曾两次违背军部指示,放弃冒险,这一举动后来被证实是正确的,但他本人因此被扣上“消极分子”的帽子。

1942年,陈毅在延安见到徐向前,告诉他,其在新四军与国民党谈判时,同是黄埔一期生的国民党特务冷欣曾说,“我们略施小计,你们就杀了许继慎”。

中共七大前夕,许继慎得以平反,但儿子许民庆对此一无所知。

1981年,胡耀邦在中国共产党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提及“早年为党为国捐躯的人民军队的杰出将领”,许继慎位列其中。这一讲话引起了他家乡安徽六安党史研究者的注意。

六安市委党校教师鲍劲夫多方寻找,联系上许民庆的表弟谭志恒,最终得知,其在湖南湘潭江南机器厂工作。

1982年,许民庆得到表弟的消息,赶到长沙与他相会。谭志恒问,“你知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许继续啊”,许民庆回答。

“不是许继续,他叫许继慎,是红一军军长!”

53岁的许民庆这才清楚父亲的身份。在鲍劲夫牵线之下,第二年,他回到家乡六安认祖归宗。

磨砺半世纪 终归平常间

在六安,许民庆见到许家另一支系,他们是许继慎弟弟许希孟的后人。1929年10月,六霍起义失败,领导人之一许希孟被国民党当局杀害,留下两个儿子,许光耀和许光曙。

1930年,许继慎率领红一军攻打六安,为避免家人遭受国民党迫害,让他们搬出土门店的老家,住进了麻埠的一间民房里。许继慎被“肃反”杀害,他们的供给中断。

许继慎在家乡读书时,曾由父母做主,和汪氏女子汪贤清结婚。两人没有感情,但汪贤清一直跟随许母吴氏生活。听说许继慎的死讯,母亲吴氏,汪氏、弟媳罗氏3个小脚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老家土门店。家乡人恐被牵连,将他们赶了出去。

据许民庆的堂侄许光明说,家中长辈曾提过,谭冠玉抱着许民庆回家,希望把孩子托付于许家亲戚,但被拒绝。“国民党3个团在六安,我们怎么敢带许继慎的孩子”。许民庆遂被送到广东。

在六安的3个许家小脚女人,没有谋生的渠道。她们替人浣洗,纺麻织布,做针线活,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曾想租种一小块地来糊口,可无论怎么恳求,地主坚决不肯将地租给“匪属”。

因谭冠玉、许民庆杳无音信,许母将许希孟的长子许光耀过继给汪贤清。许光耀中学毕业后,在当地苏家埠方氏祠完全小学当校长。23岁那年,国民党六安县党部负责人事组织的堂叔许建久找到他,保举他当苏家埠区戚家桥乡长。

“当个乡长一个月的薪水是五担米,当个校长一个月才五斗米”,许光耀一合计,答应了。

1948年,刘邓大军解放六安,许光耀曾表态归顺,参与筹粮。然而就在此时,解放军一名马姓班长被他的手下杀死,他由此背上罪名。担心引祸上身的许光耀开始逃亡,当时,儿子许明祥刚刚出生3个月。

逃亡中,许光耀以许继慎之子的名义,找到当时南京市市长柯庆施,他曾是许继慎的入党介绍人。后来辗转联系到徐向前,获安排至华北大学学习,工作。1955年,思亲心切的许光耀给家里写信时被发现,很快,他被从华北大学押回六安,当作“反革命”,执行枪决。

家庭再一次失去顶梁柱。当时许光耀的弟弟许光曙已30岁,家贫无力娶亲。汪氏和罗氏做主,让许光耀的妻子方真如改嫁许光曙。

许家这顶“反革命家属”的帽子,一直戴到文革后才脱去。1981年胡耀邦的讲话,公开承认许继慎的历史贡献。1988年,他被列入33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家”。许家后人身份也在这时得以澄清。

如今,许继慎的孙辈分别居住于广州、湘潭和六安三地。许明祥从小学校长岗位已退休,许智文兄妹下海打工,许明胜正在经营小本生意……过着平常人家的生活。

“再也不会有那个(被批斗的)时候了”,许民庆说。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打在茶几的水杯上。

他的身后摆着一张革命烈士证明书,上面写明:“许继慎同志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因公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

专题顾问

曾庆榴 (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 教授)

丁文贞 (广东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秘书长)

李杨 (广州市社科院黄埔军校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研究员)

总统筹:王海军 龚慰 王景春

执行统筹:王莹 韦中华 李艳 田霜月 王卫国 刘伟

分组统筹:高龙

采写:南都记者 刘雪

摄影:南都记者 陈辉

标签:汀泗桥 蒋介石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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