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面 序 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章节选择

01 02 03 04 05 06

通往奥达木·帕夏麻扎之路

                                  当你离开我,与众人为伍,

                                  你将孑然一身。

                                  当你远离众人,靠近我,

                                  你将与众人为伍。

                                  与其被众人束缚,

                                  不如成为众人。

                                  当你成为多,你就是无。

                                  是空。

                       --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虚空》①

I

天气燥热。阳光照射脸庞和裸露的胳膊,有种灼烫之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炒锅的味道。我依旧眩晕。跟随阿不都热合曼,行走在艾提尕尔清真寺前汹涌的人群中,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喧杂而陌生的维吾尔语,男人的绣花小帽和女人的彩色头巾,清真寺上空飞过的一群鸽子……这一切全都呈现出某种超现实的意味。我觉得喀什噶尔,就像锡纸包裹的一团幽暗之火,正在将我慢慢炙烤,让我慢慢融化。我的行动迟缓,记忆滞涩。只有在接下来的几日,回放电影一般,我才逐渐想起往昔踏足喀什噶尔的诸多情景。

二零零八年,我第一次到达喀什噶尔。曲径通幽总会让你迷途难返的高台古城民居,清真寺前用厚重咖啡色头巾蒙面行乞的老妇人;一个维吾尔族小女孩那俊俏的脸蛋;傍晚广场上的巨幕电视播放着土耳其歌舞;不时响起的优美邦克……

第二次,是在二零零九年,一个汉族朋友带我去喀什市之外三十公里处的奥依塔格阿依拉尼什雪山凝望雪崩的壮景。我们的向导是一位旅游学校刚毕业的小伙子。他一再强调自己不是维吾尔族,虽然他的身份证写有他的民族身份。“我是土库曼人,”他说。然后,汉族朋友开车带我去塔什库尔干--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接壤,边境线长八百多公里--参加塔吉克人的婚礼,采访猎鹰训练师。塔吉克男人的吻手礼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塔吉克少年在婚礼上为伴舞而吹奏的鹰笛声,穿越岁月的迷雾,此时正萦绕在我耳际。

第三次,是在二零一零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电视台的一位维吾尔族记者,带着我和我的同事,来到喀什噶尔浩罕乡。他的外祖父是这个实行保甲制度的乡村里一位精瘦的保长。年轻人大多去了乌鲁木齐打工。老人、妇女和儿童留守村庄。傍晚时分,我们去观瞻一家人的婚礼,受到的,却是冷遇。没有人愿意与我们搭讪。夜幕降临,一群年轻人聚在门外,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种诡异的气氛,令人不安。那位维吾尔族记者示意我们应该赶紧离开。他也有些害怕,因为他是在乌鲁木齐长大的,对于此地,颇为陌生。在我们身后,几个年轻人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冲我们喊叫:“我们不是恐怖分子。”当我们返回喀什市区与一位当地的汉族文化学者见面时,他非常惊讶,因为他从未听说过有汉族人敢在乡村维吾尔人的家里住宿。他告诉我们,不久前,两名警察在浩罕乡遭到恐怖分子的暗杀,身首异处。

但是,八十岁的克里木·依莫拉洪,一个曾为二零零四年印度洋海啸灾民和二零零八年四川汶川地震灾民以及其他地区的受难灾民屡次捐款的维吾尔族老人,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天然的亲密。他为建设兵团放羊放了二十多年。边境贸易开通以后,他离开建设兵团,跟随一位汉族朋友经商,没想到竟然获得巨大成功。我受邀在他家住宿一晚。华丽的地毯和铺垫,丰盛的美食,克里木·依莫拉洪自足的笑容以及他的故事,让我至今难忘。二零零二年深冬,凛冽寒风中,他遇见河南信阳人曹乃福。赌博让曹乃福丧尽资产。他想亡命天涯。克里木·依莫拉洪陪他回家,却看见他家徒四壁的租屋、两个满脸冻疮的孩子和行将离家出走的妻子。这个场景,让克里木·依莫拉洪感同身受。“因为我年轻的的时候和他一样,穷得一无所有。”他送给曹乃福两千元钱,然后带他做生意。“如今的曹乃福在喀什买了公寓……每年春节,他都会带着老婆孩子,给我来拜年。”

新疆喀什,卖旧鞋的小贩,2010。

II

阿不都热合曼领我住进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边上一家维吾尔人经营的二星级酒店。一走进霉味弥漫的客房,他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有时还爆粗口大骂。空调响声巨大,却毫不制冷。我只好打开窗户。街上络绎不绝的汽车和电动摩托车发出引擎声和喇叭声,夹杂着污浊空气,潮水般涌入。洗手间脏乱不堪。抽水马桶的盖子坏了。小型塑料瓶装的洗发膏和沐浴液是别人用剩的,而且还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变质。原本白色的毛巾又黑又硬。一路奔波,加之头晕目眩,我已疲惫不堪。出门吃一碗新疆拌面,回到酒店,我便倒头大睡。屋子里热得连床单都在发烫。好几次,我陷入梦魇,痛苦挣扎。

翌日清晨,我和阿不都热合曼跟随人流,走进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这是一座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清真寺。参加肉孜节会礼的人们穿戴一新,早已坐在拜毯上等着做乃玛孜。大毛拉通过广播宣讲卧尔兹(Wa‘z,训诫)。我和阿不都热合曼找一处空地,铺上拜毯。万人齐做乃玛孜的场面颇为壮观。礼拜结束之后,络绎不绝的穆斯林为清真寺台阶前的乞讨者舍散零钞的“乜贴”(Niyyah) 。我发现,几年前散布广场脸蒙厚巾的女乞丐不见了,

欢快的音乐骤然响起,惊起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吹奏唢呐和击鼓的乐手坐在清真寺大门顶上,背衬着蓝天。一位身穿白色袷袢头戴花帽的男子翩翩起舞。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围绕他,跳起萨玛舞。

阳光照耀,天气燥热异常。跳舞的人们挥汗如雨。舞蹈持续了大约一小时,人们便相继散去。怀抱95式突击步枪的执勤特警回到警车或是屋檐阴凉下。前来迎接我们的努尔--阿不都热合曼妻子的侄儿--连连叹息。“今年的肉孜节太冷清了,”他说,“往年,广场上跳舞的人有好几万呢。”

这或许跟去年肉孜节后第二天发生的暴力事件有关。

那天早上,七十四岁的居玛·塔伊尔大毛拉主持完晨礼,步向艾提尕尔清真寺内的办公室。三名暴徒从人群里窜出,将他杀害。居玛·塔伊尔大毛拉曾经公开批驳“圣战殉教进天堂”的谬论,并且进一步阐释:“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反对暴力。那些滥杀无辜生命的暴徒从根本上违背了伊斯兰教的教义教规。无故杀人是大罪,要受真主严惩。”据《中国日报》报道,他曾对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哈提普阿不都卡德尔·沙吾提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害了,请不要追究那些害我的人,也不要洗去我衣服上的血迹,安拉自会主持公道。”那件血衣,就这样随遗体下葬。

早在一九九六年,艾提尕尔清真寺七十多岁的阿荣汉·阿吉大毛拉和他的儿子清晨赶去礼拜的路上,遭到两个蒙面的“伊斯兰反对党”骨干成员的暗杀。阿荣汉·阿吉身中二十一刀,他的儿子身中十三刀。据说,被抓获的刺客在审讯时,说出了自己的焦虑。一方面是“圣战”的洗脑教育,一方面又要面对同族之人和宗教领袖。仿佛有一道心灵深处的边界,他始终不能决绝地逾越。

肉孜节(开斋节)是莱麦丹月结束后的第一天。伊斯兰教经典记载,先知穆罕默德在传教前,每逢莱麦丹月都去麦加附近的希拉山涧沉思默祷,于公元六一零年的莱麦丹月获得真主阿拉的启示。但是,在新疆,这个洁净的节日却沾染了血腥。二零一四年的肉孜节,喀什地区莎车县,一伙人持刀斧袭击艾力西湖镇政府和派出所。警方击毙五十九名暴徒,抓捕涉案人员二百一十五人。无辜群众三十七人死亡,其中汉族三十五人、维吾尔族二人,十三人受伤。三十一辆车被打砸,其中六辆被烧。

新疆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肉孜节的萨玛舞,2015。

III

我和阿不都热合曼搬离那家让人一想起来就难得愉悦的二星级酒店,住进一家全国连锁宾馆。正当阿不都热合曼对空调迅速制冷的房间和干净床铺赞不绝口时,努尔来找我们。

在喀什噶尔,维吾尔族人口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一。如果没有阿不都热合曼和努尔,我几乎就是一个盲人。维吾尔族社区相当保守,很难让一个汉人进入,尤其是不懂维吾尔语的汉人。语言是打开异族之门的钥匙。我和伊斯玛依--一个精通哈萨克语、维吾尔语、英语、俄语、阿拉伯语和东干语的汉语作家--在土耳其旅行时,他对我说:“维吾尔人认话不认人。即使你是维吾尔族,要是不会说维吾尔语,照样被排挤。”为此,我必须雇佣第二个向导努尔。努尔大约三十岁,是个旅行推销员,身形高大,唇髭浓密。他喜欢用力握手,然后在我背上再用力拍一下。他那带有维吾尔语尾音的普通话可以与我进行简单的交流。平时,他从广州一个汉族商人那里批发保健品,向各个中小学推销。此时正值暑假,努尔几乎无事可干。好在是阿不都热合曼和努尔颇为豪爽,从不与我讨价还价。他俩可不像V.S.奈保尔在印度和非洲旅行时雇佣的那些向导,狡黠奸诈,恨不得榨干你身上最后一分钱。与其说他俩是我的向导,不如说,他俩是我的朋友。

努尔开着陈旧的桑塔纳轿车,载我们前往英吉沙,寻找奥达木·帕夏麻扎。奥达木·帕夏:我王之宫殿。

麻扎(Mazar),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探望”,维吾尔语中转意为“圣者之墓”。有些地区的维吾尔人称麻扎为“扎拉特”或“扎拉特里克”(Ziyaret-gah),意为“参观之地”,也就是“坟墓集中之地”。中国其他信仰伊斯兰的民族,譬如回、东乡、保安诸族,则将圣者之墓叫做“拱北”(Qubbat)。

如果要进入维吾尔人的历史和精神世界,除了木卡姆歌舞,除了清真寺,你还必须进入维吾尔人的麻扎和麻扎崇拜。在南疆,麻扎遍布各地。麻扎崇拜是伊斯兰圣徒崇拜与游牧突厥人祖先崇拜和坟墓崇拜相互融合的产物。其间,你可隐约窥见维吾尔先祖的萨满教遗痕。每年总有成千上万的维吾尔人去各个著名的麻扎进行朝拜。麻扎之地,大多悬挂三角形边缘齿状的艾莱姆。艾莱姆,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标记”或“旗帜”。有些艾莱姆镶着黑边,旗面上用黑色或蓝色布条绣着花卉图标。有风吹过,艾莱姆便猎猎招展。求子或求偶之人,会在麻扎的树上系挂树条或芦苇,期盼丰收之人则在土丘上插根棍子。祈求禳助者,从右向左,绕墓地转圈。祭祀者会在麻扎献祭食品。苏菲神秘主义依禅派的卡兰达尔(Kalandar,游吟者)和德尔维什(Derwish,密修者),维吾尔人称呼他们为“阿希克”,往往会在麻扎独自或聚众击鼓跳舞,摇头念经,或者颂唱十三世纪的苏菲行知哲拉鲁丁·鲁米赞主的诗歌。如若有幸目睹如此场面,必会令人心魂激荡,浮想联翩。

依禅派源于中亚的苏菲主义纳格什班迪耶教团(al-Tariqah al-Naqshiban-diyyah) 。公元一五三三年,该教团第五代依禅--和卓麦赫杜姆·阿扎姆(1461-1543)--到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地宣教,获得成功。依禅(Ishan),意为“导师”。依禅派首领自称圣裔,也就是Khwaja,汉语音译为“和卓”或者“霍加”。依禅派在教义上遵奉逊尼派教义,教法上坚守哈乃斐学派传统规定,宗教思想和修行方面则与神秘主义苏菲派基本相同,但也和什叶派一样,重视阿舒拉节(Ashura),因为阿舒拉节是什叶派穆斯林为哀悼穆罕默德的外孙、第四任哈里发阿里的儿子侯赛因(Hussein)遇难而立的一个纪念日。依禅派既然自视为圣裔,那么,他们就理应纪念同为圣裔的侯赛因。公元六八零年,侯赛因对当时的继任哈里发不服,与家属一行离开麦加,行抵伊拉克境内的卡尔巴拉时,遭到信仰伊斯兰的伍麦叶王朝(Umayyad Caliphate,661-750)骑兵的追击,侯赛因一行全部战死。他的尸体埋在当地,而头颅则被送到开罗。此日正是伊斯兰教历一月十日(阿舒拉日),什叶派认为侯赛因是殉教圣徒,遂将此日定为蒙难日和哀悼日。 在巴基斯坦、伊拉克和埃及等地,你会看到什叶派穆斯林用刀扎脊背鲜血淋漓的自残方式,度过这个对他们而言异常悲痛的节日。

伊斯兰教的分裂,乃因圣裔参与哈里发继承权的争执而起。虽然各派都说它们之间的争论和分歧纯属信仰问题,实际上,这是阿拉伯社会早期党派纷争的政治表现。原本质朴纯粹的宗教受累于争权夺利的政治。穆罕默德归真之后,伊斯兰乌玛社群(ummah)中的穆斯林多数派/逊尼派(Sunnite)推选穆罕默德的至交阿布·巴克尔(Abu Bakr,632-634在位)为首任哈里发,而少数派/什叶派(Shi’ites)则相信穆罕默德在归真前既已择定他的堂弟兼女婿阿里·本·塔里卜为伊玛目(Imam),而只有伊玛目才有资格领受先知穆罕默德的内在精神力量(Walāyah)。伊玛目一词本意为礼拜时“站在前列的领拜者”,但什叶派认为伊玛目是指自身具有“先知之光”的人,而且只能在圣裔中出现。尤其是侯赛因死后形成的什叶派另一分支--十二伊玛目派--则持更加极端的观点,认为自从阿里--十二伊玛目中的第一位伊玛目,他的儿子哈桑和侯赛因为第二和第三伊玛目--在短暂的第四哈里发任期内被暗杀之后,他们便不再承认日后所有的政治权利,因为正真的哈里发--第十二伊玛目,他叫马赫迪(Mahdī)--已经隐遁。也就是说,第十二伊玛目不再外现于人世但依然活着,直到世界末日,他终将现身,带来和平与正义。

此次分裂的另一个更少数的教派--哈瓦利吉(Khawāridj,出走派)--成为后世极端主义思想的渊薮。他们既反对圣裔阿里担任哈里发,也反对第一个伊斯兰世袭制的伍麦叶王朝创立者穆阿维叶(Muawiyah,600-680)担任哈里发。哈瓦利吉派认为,只有他们才是惟一纯粹的穆斯林,凡是不赞成他们观点的,都是卡菲尔,都是伊斯兰的叛教者。对于哈瓦利吉派及其他与之有着相似极端思想的支派,苏菲导师、伊斯兰世界最著名的哲学家法土拉·葛兰先生(Fethullah Gülen,1941- )专门在一次莱麦丹月的卧尔兹(Wa‘z)演讲中,予以批判。

在伊斯兰当中,没有自杀性炸弹。纵观历史,伊斯兰从未允许谋杀无辜者,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但是,类似于克拉买提派和哈瓦利吉派这样的人被蒙骗,被操纵,其结果是,众多无辜者遭致诬陷诽谤,伊斯兰质朴的形象遭致玷污。穆斯林本是顺服真主、安全可靠的代名词,如今却被描述成潜在的恐怖分子。②

政党性教派纷争的背后,又因知识分子对经典和教义的不同阐释--这些穆斯林学者汲取古希腊哲学--而形成教义学派的纷争。

先知穆罕默德曾有预言,在他身后,伊斯兰乌玛社群将分裂为七十三派,其中只有一派是完全正确的。其实,人类所有的普世宗教--包括佛教、犹太教和基督教--都无可避免地走向分裂。分裂,继而争斗,教派与教派之间,宗教与宗教之间,演变为战争。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

十六世纪的喀什噶尔依禅派,同样分裂,成了白山派和黑山派,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政教之争。白山派以喀什噶尔为中心,黑山派以叶尔羌为中心。

喀什市东郊的艾孜来提村,有一个阿帕克霍加麻扎。这是白山派和卓家族五代七十二人的墓葬。满清帝国剿灭准噶尔汗国,统治新疆以后,和卓家族移居北京。根据清人《回疆通志》卷七记载,阿帕克霍加麻扎,外建彩色琉璃圆顶大殿,旁设清真寺,门外有放生池,常有凫雁。我在五年前第一次参观阿帕克霍加麻扎时,没有见到放生池,观光客倒是成群结队。很多人并不知道阿帕克霍加麻扎的历史及其对维吾尔人的宗教意义。很多人只是被一个传说吸引而来。香妃传说。一个降生在阿帕克霍加家族的女子,体有异香,应召成为乾隆皇帝的一名宫嫔,俗称香妃。有人说她自杀而亡,也有人说她病殒而逝。她的遗体从北京运到喀什噶尔,葬于阿帕克霍加麻扎。那年,对于新疆一无所知的我,游览了阿帕克霍加麻扎之后,记住的只有“香妃墓”,还有一群维吾尔族美艳女子在设于麻扎之内的茶园里献上的赛乃姆舞蹈。五年之后,像是梦游一般晕眩的我,在一个燥热下午,重游阿帕克霍加麻扎。售票员、入口守卫和几个导游小姐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昏昏欲睡。游客仅我一人。阿帕克霍加麻扎格外冷清。当年风景依旧,我却暮然惊觉自己踉跄跌入的,竟是另一荒芜时空。

分裂后的中亚伊斯兰世界,仍然崇奉苏菲神秘主义。但是,以歌舞密修并对“卧里”(圣徒)、麻扎和圣物的崇拜,日渐受到另一教派--哈瓦比派(wahhabite)--的攻讦。十八世纪中叶兴起于阿拉伯半岛颇具清教徒禁欲复古主义倾向的瓦哈比派,如今是沙特阿拉伯的国教。瓦哈比派是对世俗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一种反动,其最显眼的标志是女性穆斯林的“吉里巴甫”(蒙面罩袍)和男性穆斯林的大胡子。某些前往麦加朝觐的维吾尔族穆斯林,把瓦哈比派的一些思想带到了新疆。车站出口和超市入口广为张贴的宣传画,在在显示政府对“吉里巴甫”和大胡子的禁止。

在古老的伊斯兰世界,早有安萨里(Ghazzali,1058-1111)、法赫鲁丁·拉齐(Fakhr Din Razi,1149年-1209年)、伊本·抬米叶(Ibn Taymiya,1263-1328)等一批大学者,专门著文,批判那些以伪信之名造成穆斯林社群分裂者所犯的过错,并倡导最大限度的宽容和谅解。正如《崇高学问》一书的作者萨利赫·麦格拜利所言:

我既不是穆阿台及勒派,也不是艾什尓里派,我只以置身伊斯兰教和能成为先知穆罕默德的门徒而感欣慰。所有人皆为我兄弟。我把他们当做真理护卫者。③

新疆喀什浩罕乡,2010。

IV

九世纪,一支信仰萨满教、拜火教、摩尼教和佛教的突厥人崛起于中亚,建立了喀喇汗王朝(Qara Khanid,840-1212),统辖今天新疆北部和南部与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东南部和乌兹别克斯坦东半部这一广大地区。第三任大汗萨图克·博格拉改信伊斯兰教。公元八九三年,喀喇汗王朝定都喀什噶尔。大汗继任者阿里o阿尔斯兰以“圣战”之名,向地处塔里木盆地南沿(如今和田一带)的同族佛教国家--于阗(前232-1006)--发动了宗教战争。在阿拉甫流沙地带的战斗中,阿尔斯兰汗迎战佛教军领袖Boqta Rashīd。穆斯林军队战败。阿尔斯兰汗战死沙场,头颅被于阗军带走。阿尔斯兰汗:狮子王。他的躯体与三百名殉教战士的遗体,葬于这片荒野。这就是如今坐落于英吉沙县一个村庄深处的奥达木·帕夏麻扎。阿尔斯兰汗的后继者继续发动宗教战争,于四十年后摧毁于阗佛国,接着又对地处吐鲁番、阿克苏一带同样信奉佛教的同族--高昌回鹘王国--发动宗教战争。在满清帝国统治新疆之前,伊斯兰教已经全然覆盖维吾尔族的所有社群。即使新疆到处可见佛教石窟遗址,但是,如今没有多少维吾尔人知晓,他们的祖先曾经信仰过佛教。

努尔在每一个路口打听,我们才几经周折,到达奥达木·帕夏麻扎附近的村庄。几个在路边倚着摩托车闲聊的青年告诉努尔,通往奥达木·帕夏麻扎的关卡有铁门上锁。他们建议我们去村公所。村公所大铁门后面的一张木绳床上,四个长相蠢笨的男子侧卧其上。努尔用维吾尔语说明来意。其中一名瘦子露出未经世面的恐慌,带领我们走进一间水泥平房。平房里长长的过道一边是一间又一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过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传来铁锅炒菜的声音。我们循声而入。努尔又是一番解释。炒菜青年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推门,接着敲门。门开了。五名男子齐齐盯着我们。正午时刻。屋子里异常燥热。一张单人床上立着十几个啤酒瓶,另有一堆啤酒瓶等待着被打开。地上满是葵花籽皮。努尔又是一通解释。一名男子扣上短袖衫的扣子,掏出一部破旧的手机,拨通电话。他用维吾尔语向村支书请示。然后,他向我们解释。我们必须去派出所开证明,才能拿到钥匙。一九九六年,艾提尕尔清真寺的阿荣汉·阿吉大毛拉和他的儿子遭到暗杀之后,警察在奥达木·帕夏麻扎抓获两名杀手。从那以后,通往奥达木·帕夏麻扎的关卡就被上了锁。

一次简单旅行,突然变得境况复杂,使我的访古幽情,一下子丧失殆尽。我催促努尔尽快离开。刚到村公所大门,一名骑摩托车的阴郁男子挡住我们去路。他是村支书,能用汉语交流。“钥匙在派出所,”他说。“也许你能拿到钥匙,因为派出所的所长是个汉人。”

我终究没有去派出所开证明,或者去拿钥匙。天气燥热,仿佛锡纸包裹的幽暗之火。我是如此的头脑昏沉,晕眩恶心,四肢乏力。我只想回到清凉的宾馆房间,倒头大睡。

气象专家说,今年为月亮赤纬角最小值时期,且与厄尔尼诺事件叠加,必然开创最热年新纪录。另据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气象台消息,全疆将会出现35℃以上高温天气,其中伊犁河谷、博州、北疆沿天山一带、南疆、东疆的大部地区最高气温将达到37℃以上,吐鄯托盆地、南疆盆地部分地区最高气温将达到40℃以上。

V

其实,我最心仪的,还是距离喀什市四十八公里处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麻扎。努尔开车,我们一路穿行在两排参天白杨树中间,抵达一座小山下的村庄。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平坦绿洲上,突见一座古木葱郁泉水涔淙的小山,简直就像一个奇迹。维吾尔人把这座山叫做“海孜里奇·毛拉木”,也就是“圣者之山”。我们购票入门,拾级而上。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墓葬在高高山顶上。游客稀少,汉人就我一个。昨天医院里那位漂亮的维吾尔族女医生给我开的舒血活络药,毫无疗效。我依旧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这座“圣者之山”在我看来,几乎幻象重重。

新疆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肉孜节的萨玛舞,2015。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Mehmud Qeshqiri,1008-1105)生于喀喇汗王朝首都喀什噶尔,精通突厥文、波斯文和阿拉伯文,拥有文学、历史学、地理学和民俗学等多方面渊博学识,而且还擅于骑射。如他说言:用十五年时间,“我遍历突厥人的城镇和乡村。记录突厥、土克曼、乌古斯、奇吉尔、样磨、黠戛斯民族的语言,并参考利用它们,因此这些民族的每一种语言都牢记我心。”晚年时,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留居伊斯兰文化中心巴格达(阿拔斯王朝首都),编成以阿拉伯语解释突厥语的语言学巨著《突厥语大词典》,并将其献予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阿布·穆克塔迪(1075--1094年在位)。

一零九二年,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返回故乡,在乌帕尔山脚之下,开办学院,教书育人。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归真之后,被安葬在乌帕尔山顶。多少王朝兴衰演变,最终豪华散尽,多少君王叱咤风云,最终沉埋黄沙,惟有学者,竟然留下学识和思想的卷帙,永存在文明递嬗的矿脉里。

返归喀什噶尔,我仍然像是梦游一般。受邀参加努尔家的亲族晚宴。十几个男人围桌而坐,十几个女人和二十几个人小孩则坐在院子里一个铺着地毯的平台上。没有烟酒,没有电视喧闹,只有空调嗡嗡作响。人们轻声交谈。努尔的父亲,一位身材壮实长相庄严的老人,问我能否帮他办理护照。前往麦加朝觐是他此生最后心愿。席间,另一位老人,说着流利汉语,表达了同样心愿。他当过解放军和铁路契约工人。“就是让我花上二十万元,我也愿意。”他说。

过了半月,官方新闻报道,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各族群众,可以自由申请护照。我终觉释然。

晚宴结束之后,努尔带我去村中清真寺做乃玛孜。这个村庄位于喀什市郊。努尔一家本来住在老城--高台民居。老城改造时,他们一家迁出老城,用拆迁费在这个村庄置地建房。努尔的父亲喜欢宽敞明亮的平房,喜欢他的六个儿女带着他的二十多个孙子在节庆的日子里欢聚一堂。

在清真寺里做乃玛孜的,只有努尔和我两个年轻人,其余皆为老者。我模仿努尔的动作,上下起伏。晕眩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海浪中飘摇的树叶。这样的身体不利于旅行。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离开。喀什噶尔燥热如同锡纸包裹的幽暗之火。我像是在这幽暗之火中潜行,每天都让我痛苦不堪。

第二天下午,与阿不都热合曼和努尔一家告别之后,我乘坐一辆出租车,驶向飞机场。临别时,努尔的母亲眼里流露出对我身体状况的格外担心。人在异乡,年老之人对你些许关切,会让你心生无限暖意。

精瘦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把车开得如同疯马。后排座位上,紧紧依偎的两个维吾尔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廉价牛仔短裤,头发染成黄色,脸上带着那种很俗气的浓妆艳抹,使她们看上去既幼稚又透出一股风尘气。这种出身平民家庭厌倦学校教育从而早早混迹社会的叛逆女孩,你在中国任何一座小城镇都可见到。

“她们是你朋友吗?”我问司机。

“不是,”司机一脸不屑。“她们搭了我的车嘛,去找朋友,到地方了,又说没带钱。你抽烟吗?”他瞥我一眼,看我摇头,便自顾自点燃一支香烟。

“她们欠你多少钱?”我问道。

“二十……”

出租车停在候机厅外面的停车场。天空中灰蒙蒙的,显示出轻微沙尘暴正在包裹喀什噶尔。空气里有一股炒锅的味道。计程表显示:三十七块钱。“就算四十吧,然后加上她俩的二十,”我说,“麻烦你把她俩送回去。”我付给司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找回两张面额二十元的钞票,我转身递给那两个女孩每人一张。

“谢谢叔叔!”我打开车门离去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当我回首,出租车轰隆一声,驶出老远。

我以为,这是我此次新疆之旅的最后一个句号,没想到,却是一个休止符。在喀什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上,坐我身边靠近窗户的,是一位穿着紫色长裙的维吾尔族姑娘。她微胖,有些富态,满脸红色痘痘,显示她内分泌失调,而且情绪抑郁。

“你也是乘着肉孜节去走亲戚吗?”我问道。

“是的,”她汉语说得很流利。“我从阿克苏到了喀什,接着去乌鲁木齐。”

“你去过内地吗?”

“没有……”

“去看看吧,和你的家人一起。”

“我没有家人……”她停顿一下,接着说,“先是哥哥病逝。他是个快乐的小伙子,都塔尔弹得可好了。过了两年,爸爸妈妈遭遇一次车祸。爸爸是个好人,他在信访局当领导的时候,帮过很多人……一个人生活好孤独啊。我处过一个男朋友。可是,我发现,他并不是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的。他另有企图……”

这是此次新疆旅行让我最感悲伤的故事。久治不愈的眩晕,令我总有一种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的虚幻之感。舷窗外,夜空漆黑无垠。浩瀚宇宙里,我们只是如同恒河一沙的存在。机舱内,灯光幽暗。我聆听这位名叫阿依热的维吾尔族女孩断断续续的故事,仿佛在凝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阅读全文 +

1①鲁米著、Coleman Arks英译、梁永安汉译《在春天走进果园--鲁米诗选》(台湾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第47页。

2②法土拉·葛兰著《伊斯兰问答》(第二册)(Seda Ozalit,Istanbul-Turkey,2012年)第171页。

3③(埃及)艾哈迈德·爱敏著、史希同、吴雯雁、马学忠译、纳忠审校《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第八册《正午时期(四)》(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5页。

凤凰网出品 监制/陆晖 编辑/许晔 孙家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