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有我的母语,
我的国境,我的土地和拂拭不去的记忆,
我有我的人民,
他们以无常育我
并在我的废墟和
翅膀上,寻找光。
--阿多尼斯(Adonis)《你别无选择》
伊斯兰苏菲主义(Sufism)这种超世俗的文明,滋养了帕米尔高原,使其广袤粗狂的大地,浸染了某种只有敏感心灵才能体会的形而上的尊贵。这种尊贵,令我这个自幼生活在新疆边缘的汉人,仅凭几次粗浅旅行,几次与维吾尔人的交往,就足以磨销往昔岁月里无意积淀的感官主义粗鄙,甚至在观赏纪录片导演刘湘晨拍摄的《阿希克》时,我数次为那贫穷中倍显珍贵的精神生活感动得快要落泪。
阿希克,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维吾尔民间流浪艺人之统称,意为“痴迷者”。痴迷什么呢?痴迷于波斯语所谓的“法那”,痴迷于“人主合一”之完美境界。维吾尔族的阿希克,其实就是苏菲行知德尔维什(Dervish,苦行隐修者)。他们吟唱的诗歌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的苏菲诗人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Molana Jalaluddin Rumi,1207-1273)。鲁米是塔吉克人,生于巴尔赫(Balkh,位于今阿富汗境内)。为躲避蒙古人侵略,他随全家逃往麦加,最终定居安纳托利亚的孔亚(Konya,Anatolia)。鲁米诗歌大量以“情人”和“朋友”,隐喻真主阿拉,辅以音乐和旋舞、奉献与爱恋,将苏菲苦修者引向”人主合一“之境。
暌违50年,一个汉族农民从甘肃偏远农村赴新疆乌苏,探望当年对门的回族邻居。
维吾尔的阿希克,手持萨巴依①,有时行走巴扎(集市),有时流落乡间,有时须发蓬散,赤身裸体,跪于麻扎(墓园)或荒野,用波斯语或突厥语吟唱好似情歌实为赞主的长诗,常常泪流满面。
在刘湘晨先生的纪录片里,名叫吐尔逊的隐修者阿希克,是个孤儿。六个月大时,有人发现他在莎车乞里坦麻扎中哇哇哭啼。和十三世纪的那些苏菲行知一样,他禁欲,摒弃物质享受,住在家徒四壁的地窝子里,头顶锅盖大的天空,几乎过着纯精神的生活。他活着,就像大地深处的秘密火焰,既不为多数人所知,又兀自光芒四射。他唱道:“阿希克的头领是流浪的智者/他们的智慧在哪里都会散发光芒……”
吐尔逊自述身世,感叹而出的一句典型苏菲式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他说:“世上的人都是我亲戚。”无论我们生活在何处,无论我们是什么种族,毫不例外的,作为人,一种血缘的纽带,盘根错节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而父亲和我,超越民族和信仰的界限,乘坐火车,从甘肃赶去新疆,寻找失散半个世纪的“亲戚”。
我在兰州盘桓数日,纯为汲取有关伊斯兰的知识,并且努力学习穆斯林的禁忌。我的回族朋友Casals辛苦经营一家以人文社科为主的小书店。有关边疆、宗教和少数民族理论的书籍,是书店特色。这与Casals的民族身份和宗教信仰有关。他关注这一切,也在努力为读者提供这方面的知识,以便人们去除对少数族裔和宗教信仰的偏见,从而为不同族裔不同信仰的人们培养对话的宽容精神。这个戴着近视眼镜、身材不高、说话慢条斯理的人,拥有渊博的知识,对儒家文明和佛教文明,也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当我以鲁迅式的愤激,对汉文明颇有微词之时,他会当着我的面滔滔不绝地捧读杜维明先生的文章《中国传统中的回儒对话略说》:
王岱舆(约1570-1660)精通‘四教’,包括伊斯兰教、儒学、道家和佛教,从伊斯兰的角度涉及到了各种各样的宗教对话……毋宁说,通过在一种地方知识之中体征一种超越的视野,对于伊斯兰教的真理如何能够在儒家中国得以具体地实现,王岱舆提出了一种深微精妙的描述。他所提出的不是另一种替代性的道路,而是一种互惠的共建(mutually beneficial joint venture)。他将儒家的人文主义接受为其自身的文化,这样丰富了他在一个中国大都市中作为一名穆斯林知识分子的日常经验。他对于伊斯兰哲学的深广理解,给他与儒家士人、佛教僧侣和道家学者的对话增添了一个新的向度和视角……
各种自成理论体系并且超越部落主义、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普世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与哲学、文学艺术和科学一样,都是人类通向真理的不同道路,并在某一点必然交汇。我们太多的人站在不同道路的起点上,因为无知导致的偏见而相互诋毁。但是,各民族的才智之士从不同的起点迈步,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和热情洋溢的理想,向着那个交汇点砥砺而行。人类社会每一次智力的飞跃、人权的提升和文明的进步,全都仰赖于艺术家、科学家和僧侣们的圣徒情怀和精神遗产。
在Casals的推荐下,如获至宝般,我买了三十多本书。如果没有这些书籍指引,我对新疆的认知,则纯属盲人摸象,虽然此前,我曾三次旅行新疆,有一次甚至在喀什噶尔浩罕乡一户维吾尔族农民家里住宿两天。旅行写作(Travel Writing)必须依靠历史,才能确定思想版图,否则,便会陷入肤浅的抒情狂欢,仿佛吸食大麻一般,使写作者迷失在智识贫瘠和道德放纵的荒野。
书店虽然靠近兰州大学,但不临街,害我数次穿过被粗野司机搞得交通凌乱险象环生的十字路口,寻觅很久。到书店读书或买书的大学生,形影寥寥。好几次来书店,我只遇见一个从台湾来北京某大学的交换生。他骑行西部,想要找一本有关西藏的书。这是个万众虚浮,鲜有人迷恋读书的年代,加之网络购书,打折利市,从而冲击得实体书店几乎难有存身之地。Casals的书店曾经规模宏大,并在银川开有分店。“而现在,我不知道还能撑持多久,”Casals说,“或许我该转行,去做别的生意。”
正是尊贵的莱麦丹月(Ramadan),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都要迎接它,要在这个月份里争先恐后的行善,并对自己的过错和罪行努力“讨白”(忏悔)② ,因为真主阿拉正是在这个月把神圣的《古兰经》降示给先知穆罕默德。Casals在封斋。我去见他的第一天,他只以茶待客。但是第二天,他特意没有封斋,为的是请我吃一顿清真餐厅的牛肉面。我是一个自幼对猪肉过敏而且平时不愿沾染烟酒的人,所以我喜欢和穆斯林共餐。穆斯林有着严格的食物禁忌。
不幸的是,我生长于斯的故乡,却是个被猪肉和烟酒堆砌而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节日、婚礼和葬礼,必是饕餮,必是满嘴烟酒之气的食客,常常间以因酒而起的对骂与拳脚,于是,一场聚会,往往以粗俗的闹剧结束。曾经四次到亚洲腹地探险的东方学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1865-1952)在一九三四年的乌鲁木齐,就见识过这样的宴会。其时,斯文·赫定受南京国民政府委托,不畏匪盗和战争,为了筹划修筑一条沟通新疆内外的公路而来探险。但是,他却被新疆军阀盛世才软禁。有一天,盛世才政府的外交官署举办了一次宴会。大多数汉族官员喝得醉醺醺的,一名高级军官,跌跌撞撞地把白酒浇到一些人的头上,以此为乐。七十岁的斯文·赫定发现,与他一起出现宴会的维吾尔族富商木索尔拜和另外两个维吾尔人,沉默不语,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斯文·赫定说:“他们憎恨举办宴席的人,也恨他手下的人。他们为自己受这些酒鬼的统治而感到羞耻。”③
一位定居兰州的诗人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城市。”沙尘暴,被大型化工厂污染的空气和水,市民粗暴的性格,弥漫在每个角落的官僚习气和酗酒风尚,俗不可耐的现代建筑,极度匮乏的文艺生活……惟有这条穿城而过的黄河,泥沙俱下,滔然大气。说这话时,我们两人正坐在公园木椅上,面对黄河。因为彻夜长谈,在熹微晨光中,我们两人都显得有些疲倦。“但我爱这里生活的粗糙,”诗人接着说,“这种粗糙,有一种特别的质感,是你在别的城市难以体会到的。”在这个城市里,不同民族背景的知识分子,汉族、回族、藏族、蒙古族……因为使用着夹杂了少数民族母语词汇的汉语表达,也因为友情,经常会逾越文化与宗教信仰的边界,从而使得人们较为轻易地消弭掉彼此的隔阂。
一九八零年代,诗人大学毕业,远去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当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他在那里度过六年时光。阿克塞哈萨克人的亲戚,远在新疆,或新疆之外的哈萨克斯坦。据说,每过几年,阿克塞的哈萨克人就把羊群托付给汉族朋友,去远方走亲戚。我很想跟随他们,一路观察。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阿克塞的哈萨克人,是该族大流散的一部分,最早始于俄罗斯人十六世纪的大扩张。由大、中、小三个哈萨克干尔朵(Ordo,“营帐”)形成的游牧联盟,是中亚草原上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俄罗斯沿着草原北方边界,修筑额尔齐思河上的奥伦堡(Orenburg)防线要塞。如今的哈萨克斯坦北方国界,与此几乎重叠。俄罗斯人借助防线要塞,逐渐南侵蚕食。到了十九世纪,俄罗斯人开始残酷镇压哈萨克人,并将自己的农民迁入哈萨克草原垦殖。一部分哈萨克人逃入新疆。苏维埃革命之后,俄罗斯人的统治变本加厉。哈萨克草原有超过两百次的核弹试爆。过度的农业垦殖,致使湖泊燥化加速,草原沙化严重。日本历史学家杉山正明由此感叹:“由国家主导的犯罪,不只压制或迫害个人及群体,甚至也会经年累月地在大地上刻画出破坏环境和改造自然的痕迹。”④
一九三零年代,新疆军阀盛世才残酷镇压哈萨克人。哈萨克人开始第二次大逃亡和大流散。他们一直流徙到甘肃和青海。直到一九八零年代,青海的哈萨克人才返归新疆。
而那些或居住或游牧在伊犁、塔城和阿勒泰的哈萨克人,在一九六二年四月的一天,涌向霍尔果斯和巴克图口岸。整整三天三夜,六七万边境居民,穿越三千多公里长的中苏边界,涌向苏联。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一次国际间边民外逃事件。边民外逃主要受苏联蛊惑。一九三零年代,斯大林实施“清除富农运动”,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北高加索地区和伏尔加盆地集体农庄的大量人口被或被流放,或被杀害。据估计,受害人数至少有一千万。哈萨克作家奥尔扎斯·苏莱曼诺夫(Olzhas Suleymenov)在一次党内会议上宣称,斯大林的这次集体农庄“肃反”运动,让他的六百万同胞只活下三百万。一九六一到一九六三年,赫鲁晓夫将去斯大林化运动推向高潮。苏联人这才发现,他们的集体农庄已经没有多少劳动力了。
此次逃离的六七万边民中,大多为哈萨克人。许多哈萨克人的家庭,从此被撕裂。一直要等到一九九零年代,随着苏联解体和意识形态的消弭,边境口岸才被打开,那些因边境封锁而隔绝两地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哈萨克人,才开始重新走亲戚。
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丝绸之路掀起考古狂热,西方探险家只有从东西两个中转站--兰州和俄属突厥斯坦的首府塔什干,短暂休整之后,才能正式进入亚洲腹地新疆。就某种意义而言,处于内陆的兰州,曾是一座国际化的城市,甚至跨越黄河的第一座桥梁,建桥材料全部来自德国,工程技术人员也以德国人为主,建桥专家则是美国工程师。这座建于一九零九年的黄河铁桥,至今仍在使用。兰州也是三大古老文明--汉文明、藏传佛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同处一地的城市。
如果一个年轻人稍有一点对形而上智识的渴求,那么,他/她就能在这座城市里很方便地接受到伊斯兰和佛教的启蒙。依靠宗教,或者说,宗教的幻觉,在某种程度上,我就可以疗治那颗被世俗生活频频伤害的心灵。对我而言,这个城市的世俗生活给予我的,总是耻辱太多,而荣耀太少。我在这里的一所师范大学勉强拿到毕业证书。所学专业无聊而且荒谬。我把四年的大部分光阴抛掷在图书馆而不是课堂。大学毕业之后,我拒绝被分配到县城中学当一名政治课的老师,但是,对体制的反抗,使我从此过上漂泊不定的生活。如今看来,这种生活不是一种损害,而是一种丰盈,因为它给我的生命赋予了自由的色彩。而自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过于奢侈的东西。当时,我拿着一本曾在文学杂志发表过的诗歌和散文的剪贴簿,走进惟一一家可以招聘记者的都市报办公大楼。我像个私人煤矿里的童工,在这家充满官僚和暴发户气息的报社当过一年不在行政编制之内的记者,薪水低到每个月都得为房租和出行发愁。
这一次,为了进入新疆,为了进入伊斯兰文明,我重回兰州。火车在二十多个小时之内--动车最快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就能把我带到乌鲁木齐。但在二十世纪初,从南京或北平经由西安来的西方探险家驻留兰州时,却要做好物质和精神的准备,因为接下来的行程,他们将不得不面对兵痞、匪盗、破烂道路、肮脏旅馆和奸诈的旅馆老板。如今再读美国探险家兰登·华尔纳(Langdon Warner,1881-1955)的著作《在中国漫长的古道上》,你仍然能够时时感受到他的怨气。但是在兰州,他极为难得地享受了智识交流的愉悦,因为有一群西方人生活在这里。英美烟草公司的促销代理人。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军官斯科特。芬兰皮货商。熟知图什嘎(Tushegun)喇嘛教神秘仪轨的俄罗斯流亡者。身为医生但却写出《动物、人类及其造物主》一书的作者奥森道斯基(Oosendowski)。在可以享用纯正紫葡萄酒的聚会上,比利时的传教士拉起小提琴,演奏悠扬小夜曲。哈佛大学的伍森先生与其夫人在青海和西藏采集了各种鸟羽和动物皮毛之后,暂居兰州。传教团的团长对中国西部伊斯兰问题有着深入研究。
极富传奇色彩的传教士乔治·亨特(George Hunter),更是踏遍甘肃、新疆和中亚。他人生中的五十七年是在中国度过的。兰登·华尔纳在凉州(如今的甘肃武威)目睹他穿着破衣烂衫,手按《圣经》,为一小群或蹲或坐的汉人讲道。他经常驾着骡车,像个走亲戚的人,穿行于中国西部的阡陌,用汉语、土库曼语和撒特语(Sart)以及其他语言,向各个民族的穷苦人传播福音。据说,他八十三岁病故时,被葬于乌鲁木齐,但是现在,无人向我告知,他的坟墓在哪里。
兰登·华尔纳从兰州出发,穿过河西走廊,抵达新疆。一路上,他常因目睹一个又一个传教士的无私奉献而唏嘘感叹。他发现,由于这些传教士的经年努力,在极少一部分中国人的心里,有了“上帝的仁慈”。他们那种乖戾多疑、同类相残、为一个陌生人的不幸而幸灾乐祸的习性,转变成一种既信赖别人而自身又值得信赖的美德。
新疆喀什牲畜巴扎,2010。
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旅行平淡甚至无聊。卧铺车厢里的旅客大多昏昏欲睡。火车穿过乌鞘岭隧道,进入河西走廊,一大片草原随即展现眼前。我父亲望着车窗外拥抱草原的祁连山脉,不免有些伤感。年轻时,因为无钱买票,他和村里的男人经常扒乘油罐火车,往来于河西走廊和兰州之间。河西走廊是著名产粮区,人们生活比较富裕。我父亲以半乞讨半交换的方式,从各家各户收集面粉。那时候,靠煤燃烧的蒸汽火车只能在乌鞘岭的盘山铁路上缓慢运行。有一年冬天,父亲在一无遮拦的油罐火车上,被冻僵了。“人在快要被冻死之前,面部表情像是在笑一样,”父亲对我说。同伴把父亲抬到火车头驾驶室,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暖和过来。而在一九六零年代,我们的回族邻居达乌德一家,和其他的回族穆斯林一起,扒乘运煤的蒸汽火车,到新疆找亲戚。
“六零年的正月,我到何家沟看望母亲,商议去新疆,投奔那里的亲戚。”赦舍回忆说,“二月,我和丈夫先出发,扒火车到兰州,被公安人员拦截,我们只好返回。开春,我们又出发。由于担心被拦截,我们只好夜行山路,走到马河火车站,扒上一列油罐车。油罐车上满是逃荒的人。在荒野戈壁上走上好几天,有人从火车上摔下去,死了,有人用绳子把自己拴在火车上,却饿死了。车到大河沿,现在的吐鲁番,那是铁路的终点,我们只能徒步,走到乌鲁木齐,走啊走,挨着饿,感觉那路一辈子都走不到头……”
我老家的逃荒者走过的这条路上,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啊……在铁路没有修通以前,这是一条被马蹄、驴蹄、骆驼蹄和人的双脚踩踏而出的蛮荒古道,却连同了间隔着七千公里之遥的长安和叙利亚的安条克。月氏、匈奴、突厥、契丹、大夏、吐蕃、鞑靼、蒙古……一个个游牧征服者,马蹄嘚嘚,在这条道路上扬起阵阵风尘。佛教、犹太教、基督教(往往以聂斯托利基督教和景教的形式出现)、祆教、摩尼教和伊斯兰教,如同潮水,在这条道路上此消彼长。在十七世纪,古河州--如今的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建有一座犹太教堂。沿着此路自西而来的摩尼教,它那史诗般的宇宙起源论和禁欲苦修的实践,深深地吸引了帮助唐王朝籽平叛乱的回鹘人。当时的回鹘人还是萨满教的信奉者。最后到来的伊斯兰教,几乎夷没了佛教和摩尼教的一切寺院。但是,曾经先后在这条道路上传播的宗教信仰,其精神的信息碎片仍然残留在人们的文化基因里。摩尼教的素食主义成为一部分佛教徒的生活准则。十七世纪初,精通波斯语的耶稣会会士鄂本笃(Bento de Goes,1562- 1607)从印度莫卧儿帝国陪都拉合尔出发,经喀布尔,翻越兴都库什山,从帕米尔高原抵达喀喇汗王国(Qara Khanids)首都喀什噶尔。当他面对王公进行一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神学辩论时,他在穆斯林学者的言辞里,惊奇地辨认出先祖宗教的遗绪。
一九二五年在这条漫长古道上探险的兰登·华尔纳不由得惊叹:这里,不知埋藏着多少种族史、交通史、宗教史和文化史的材料啊!但是,兰登·华尔纳永远不会知道,这条路上埋藏着多少平民百姓的血泪史。
火车穿越河西走廊,连绵起伏的黛色祁连山脉,逐渐远去。荒芜戈壁,鸟兽绝迹,只有一根接一根的电线杆,了无生气。间或有石块堆垒的干枯河道,能够看出不久之前暴雨引发的山洪,该是多么肆虐。风车。偶然出现的油田上橙色或红色的钻井机,彷如科幻电影里的机械怪兽。苍凉暮色,覆盖了广袤戈壁和极目之处隐约的山峦。我站在车窗边,沉浸于思古的幽情,想象着丝绸古道上的军旅、商队、传教士、逃亡者和探险家艰险的历程。一个小女孩以发现新事物的惊喜,尖叫一声:“快看,那儿有一棵树。”果然,那儿有一棵树,一颗细瘦的柳树,兀立在戈壁上,很快就在干燥视野里消失。
我离开窗户,回到卧铺上开始翻阅奈保尔的书《在信徒的国度》。在我对面,和我同一卧铺车厢的汉族女士,为他四岁的儿子喂香蕉。那是个长着一双黑漆漆大眼睛的孩子,可是,一咧嘴,就暴露出他那一口黑色的牙垢。这是经常吃糖且不及时刷牙的结果。自他随母亲中途上车以后,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视频,观看一部国产的卡通连续剧。卡通连续剧发出喧杂的音乐和夸张的人物对白,像是疯长的野草,或者遍地的垃圾,很难令我心情宁静。我抬头望去,只见那位女士一丝不苟地喂食,而那小男孩对于塞进嘴里的食物,只是本能地咀嚼和吞咽。之前的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位女士是一位武威市的小学老师。她要带着儿子去乌鲁木齐看望公公婆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小男孩正在毁于母亲的溺爱。在中国,大概有整整两代独生子女是在溺爱中长大的。曾经有人把这样的独生子女,叫做“小皇帝”。
快到乌鲁木齐车站时,我看到城郊山包上布满泥土小屋。那些小屋凌乱而破败,与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显得极不搭调。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中国各个城市每一个临近火车站的城郊,都会有一大片贫民区,要么是瓦楞铁皮或油布做屋顶的凌乱小屋,要么就是作为垃圾收购站的一个个大院子。似乎这样的区域,像是羞耻的伤疤,理所当然成为城市发展不得不遗忘的部分,但又毫不羞耻地将自己展现给外地来客。
父亲和我随杂乱人流步出火车站,在广场上等候公交汽车。身形魁梧的特警在巡逻。广场入口处,沙袋墙和铁网后面,年轻的武警战士,持着冲锋枪。武警身后,是一辆装甲车。反恐形势如此严峻,让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者不得不紧张起来。
可是,特警和武警的存在,并没有让那些乘客稍有秩序。他们大多是来自新疆之外的汉族打工者,缩水西服和劣质皮鞋,搭配着塑料编织袋(原本装化肥如今装棉被)和迷彩背包。他们脸上展现出愚钝和焦灼的表情。公交汽车刚刚进站,他们便纷纷跳下站台,有人甚至早就在站台下等待,害得汽车司机不得不连连挥手,伴以吆喝,像驱赶苍蝇一般,将公交汽车艰难开到候车位置。人们一哄而上,老人、小孩和妇女,被年轻力壮者挤得东倒西歪。一位戴着小花帽的维吾尔族老人一再被挤出人流。
虽是七月,乌鲁木齐却凉爽宜人。我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竟然觉得有些冷。父亲和我等了很久,终于乘上一辆公交汽车。开车的维吾尔族司机英俊而沉稳。两位显然是来自乌鲁木齐之外的维吾尔族大妈向司机问路。她俩穿着长裙,戴着素花丝质头巾。司机热情地解答。公交车驶入宽敞整洁的公路。车窗外,一栋栋崭新的高楼,渐次出现。不时有鲜花装扮的广场,不时有武装警察守卫的路口。二零零三年冬天,我从深圳飞来乌鲁木齐。那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当时,除了交通警察,乌鲁木齐的大街上见不到特警和武警。而城市肮脏,随处可见破旧的土屋居民区。铅色天空降下纷扬雪花,很快就堕落地面,变得黑乎乎脏兮兮。最近十年,中国的各个城市都变得崭新起来。二零零五年我离开新闻媒体这个行业,用了四五年时间将自己封闭起来,致力于阅读和写作。然后,我再度跨入这个行业,开始在全国旅行、采访。好多我曾熟悉的城市,变得因为崭新而让我感到陌生,崭新得千篇一律,让人难有探寻的兴味。
一九三四年九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从喀什噶尔返回乌鲁木齐。那时,军阀盛世才依靠苏联人的支持,统治着新疆。他的独裁,让新疆陷入贫穷、仇恨和战乱。斯文·赫定观察到,乌鲁木齐是一座“枯燥乏味而又充满邪恶的城市”,是一块“肮脏至极的地方”。没有电影院和剧院,娼妓倒是随处可见。“入夜后,在昏暗冒烟的油灯下,人们无节制地寻欢作乐,酗酒,赌博,抽大烟,毫无道德可言,过的完全是放荡邋遢的夜生活。”⑤于是,一群有着共产主义思想的突厥穆斯林,游击反抗,最终爆发为武装革命,史称“三区革命”。
在盛世才之前,乌鲁木齐曾是很多晚清著名人物的流放地。撰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绝大部分内容的纪昀,手捧罗盘和毛笔走遍新疆并写出有关古今地理著作的学者徐松,史学和舆地学家洪亮吉,鸦片战争英雄林则徐,还有因参与义和团运动而被永久流放的载澜,他是光绪皇帝的堂弟,相当西化,热爱摄影……面对因新疆吏治腐败而隐然欲发的穆斯林反抗,他们急切地想要改变什么。如今的乌鲁木齐,很难觅得这些杰出人士的遗迹。
父亲和我在一家回族穆斯林餐厅--两个受雇于这家餐厅的维吾尔族汉子在门外正烟雾腾腾地烤着羊肉串--吃过午餐,乘坐出租车赶往长途汽车站。入站安检颇为严格,每人必须把身份证放在一个机器上扫描。没有直达乌苏的班车。在一位汉族女子的建议下,我们购买了前往奎屯的班车。奎屯离乌苏很近。
汽车驶出车站,很快便驶上高速公路。车载电视打开了,不过喇叭的声音很小。我庆幸,这趟旅程可以勉受噪音的干扰。可是,我高兴得太早。在我身后,一对汉族夫妻大声地说话。她们的女儿则打开手机,播放着庸俗的流行歌曲。车载电视播放着反恐新闻片。特警向着农村的一座土屋发动攻击。乡村公路上,站着一排持棒的维吾尔族农民。他们的脸上打着马赛克。反恐的画面结束,电视屏幕一转。一群维吾尔族老大爷,跳着好像是韩国歌手PSY创造的“骑马舞”,配乐是俗不可耐的《小苹果》。这一幕太过超现实主义了。我在电视上看过维吾尔族大爷的木卡姆表演,他们忘情的歌唱,令我动容;我在喀什噶尔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前,见过维吾尔族大爷的萨玛舞,他们的优雅,令我羡慕;我也在清真寺里,见过维吾尔族大爷的乃玛孜(礼拜),他们的虔诚,令我惭愧……但我在好几次的新疆旅行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广场舞。
车到奎屯。人们一个个出站。站口有个检验身份证件的机器。湛蓝天空倾斜而下的阳光,仿如箭镞,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父亲和我转乘另一辆停在车站外面的班车,向城外驶去。行不多远,又是一个检查站。一名维吾尔族特警上车,挨个查看身份证。然后,在夕阳余晖里,我们出发驶向乌苏。
太阳西沉时,我们到达乌苏。车站外面,人行道旁,相隔不远的两位维吾尔族老人在乞讨,一位似有残疾。他们席地而坐,眼神焦灼,一只手伸向空中,捏着一沓脏兮兮的纸币。
父亲不断打电话,可是,赦舍家的固定电话和移动电话都打不通。我们只好寻找一家宾馆,暂时住下。宾馆门口立有安检设备。一位上了年纪的保安人员,要我们开包检查。我说:“天啦,连宾馆都要开包检查!”保安员做出一个无可奈何地鬼脸。就在前台服务员要去我们的身份证登记的时候,我让父亲再打一次电话。这一次,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的赦舍说,让我们在宾馆门口等着,很快会有人来接我们。
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开着出租车,来到我们面前。他是赦舍的侄子。他下车,手脚麻利地帮我们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太阳行将跌落地平线。一股凉意,自大地升起。我们驶出城市,拐上乡村公路。公路两旁的白杨树高大挺拔。红皮球一样的太阳在树梢间若隐若现。成片的棉花田,绿油油的,尚未绽放的花苞,随风摇曳。正是红花开苞时节,红花地里因而橘红一片,煞是好看。沟渠边上的芦苇、芨芨草和红柳,葳蕤异常。一个又一个村庄,凌乱的院落,毫无特色。不时有牧羊人驱着慌乱的羊群从车前经过。放眼望去,大地平坦,广阔无边,与深暗天空的无远弗届处紧紧相连。
谈话之间,我们来到名叫加纳斯拜子的小村庄。
出租车停在一个敞开的铁皮大门前。大门旁边有一辆重型拖拉机。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一位头戴白帽身穿碎花衬衫的瘦削妇人,从院子里走出。父亲连忙跨出出租车。两位老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就是赦舍。她和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在饥荒的年月,她和父亲一起到野洼里找野菜,一起去把村口那颗百年老榕树的皮扒下来,为家人熬汤。宽阔的院子,有一排房屋。院子隔墙的另一边,是果园和菜地,墙根下,则是一排雏菊和蔷薇。
赦舍的儿媳妇很快为我们端来茶水、馍馍和肉菜。父亲和我坐在炕上。赦舍的侄子坐在一张椅子上作陪,但他没有拿起筷子,因为他在封斋。很快,赦舍的三儿子古拜从地里劳作回来。因为劳动需要付出很大气力,所以他没有封斋。这两个我们刚刚认识的回族亲戚,朴素而真诚。我们开始享用晚餐。赦舍倚着炕沿坐着。这是斋月,她滴水不沾。家里其他男人,全都去了清真寺做乃玛孜。乘着古拜陪我们吃饭的时机,赦舍到另一间屋子去做乃玛孜。我为自己在斋月,当着穆斯林的面用餐而感惭愧。
我父亲与赦舍同龄,但是,由于赦舍的哥哥达乌德与我祖父一直以兄弟相称,如此以来,按照辈分,我应该把赦舍唤作姑奶奶,把他的三儿子古拜唤作叔叔,也就是“古拜巴巴”,虽然古拜与我同龄。
夜幕降临。屋外传来阵阵虫鸣。做完乃玛孜的男人回到屋里。整个房间,骤然热闹起来。开斋的时刻到了。女人和小孩在另一个房子里用餐。这是穆斯林的习俗,为的是不打扰客人与主人的交谈。用餐完毕,所有人都来到这个比较宽敞的房间。赦舍向父亲挨个介绍家庭成员。她的丈夫是个精瘦的老人,下颌留着胡须,沉默寡言。她的大女儿是县城小学的老师,小女儿在塔城海关工作,院子里停的那辆轿车,是她刚刚买的。她的大女婿在广州开着一家清真面馆。这几天,穆斯林封斋、礼拜和团聚的日子,他可能是家中惟一忧虑的人。今年的股灾,套走他四十多万元。这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二儿子的家就在隔壁。赦舍的大儿子是个卡车司机,娶了一个锡伯族女人,育有两个孩子,如今住在沙湾。我在一张彩色照片上,看到这位锡伯族女人--女真人的后裔--有着白皙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赦舍的孙子们,有一个正在乌鲁木齐上大学,有一个正在上高中。整个家庭,其乐融融。
这一切让人欣喜。我父亲啧啧感叹。谁能想到,一个差点饿死在路上的回族女人,竟也能够享有如此美好的晚年。“全靠真主的恩赐,”赦舍说,“关于我们的那次逃荒,后来就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到处流传。四个回族人,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从咱们口内逃荒到新疆。有一天晚上,他们夜宿在戈壁滩上。半夜里,女人被呼呼大风吹醒。她听见那三个男人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她吃掉。饥饿正在折磨他们。女人假装睡觉。后半夜,她听见男人们的鼾声,就逃走了。若干年后,女人遇见了那两个男人,她才知道,有一个男人被吃掉了。她不知道真主会不会原谅他们,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不是常在清真寺里讨白,但她还是宽恕了他们的罪。
“我们听说,新疆的各个公社会收留我们,但是兵团不敢去,因为兵团的待遇差,而且去了你就再也逃不出来了。起先,我们去了沙湾公社,可是沙湾既不给我们发粮票,也不给我们钱。我就和丈夫离开了沙湾。饥饿和绝望,让我伤心。我听说我姐姐去了靠近苏联边境的一个地方,但我和她失去了联系。我也不知道我妈和我哥他们是不是也到了新疆。
“我们在路沿上坐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一个因为出了事故而被公社开除的汉族司机走过来。我们一搭腔,才知道都是陇西的老乡。他送给我们二斤粮票一块钱,还带我们走到一个镇子上,给我和丈夫每人买了三个花卷一碗米饭。那时候,人虽然穷吧,但人怜惜人哩……
“陇西人拦住一辆运煤的卡车,把我们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又一次步行,走了整整一天。一整天,难得见人烟。我们以为走到了边境上。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们搭乘一辆大卡车,到了乌苏的皇宫镇公社。公社里登了记,有人带路,我们再走十公里,来到生产大队。大队的食堂,让我们放开吃。小米稀饭,牛羊肉,都是我们多少年没见过的东西。可我和丈夫连个碗都没有。食堂管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哈萨克男人。他送给我们一个铁皮缸子。晚上,我们就在食堂的地上铺一层芨芨草,囫囵睡一觉。
“过了几天,我们被送到戈壁滩,开荒种地。戈壁滩,一眼望不到边,红柳、芦苇、梭梭和芨芨草,一片又一片。我们就像流放犯,想要逃也逃不远。
“哈萨克人的农场上,刚刚收割完,豌豆子掉一地。我们跑去捡豌豆子。哈萨克男人骑着马,扬起马鞭子抽打我们,还一个劲儿地骂我们:‘你们这些口内来的要饭的……’哈萨克女人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给我们一点食物。”
赦舍和丈夫终于安定下来。但是,赦舍不知道母亲和哥哥是否已到新疆。于是,她让丈夫写信给我祖父。他的丈夫曾在小学当过临时老师。那时候,我父亲在陕西当兵。我祖父只好在村里找人,代他写信。赦舍从信中得知,她的母亲和弟弟尕依已经到达昌吉,而哥哥达乌德则失去联系。后来,一封从伊犁来的信,才让我祖父知道,达乌德到了昌吉以后,昌吉的生产队不再需要劳动力。一个维吾尔族老人给了达乌德和他妻子一些食物。达乌德也不知道母亲和妹妹赦舍在哪里。他只好赶去伊犁,投奔靠近苏联边境的姐姐。一家人就这样流散了。经过我祖父的信件中转,赦舍的母亲带着尕依赶去伊犁,终于在霍城县的红旗公社,也就是现在萨尔布拉克小镇,找到了达乌德。
“过了整整十年,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我才见到我的妈妈和兄弟,”赦舍有些忧伤地,向我们讲述她的过往。这些伤痛往事,也翻搅起我浑浊的记忆。在我童年还没有学会写一篇作文的时候,我就已经代祖父写信了。祖父口述,我记录,并在文字上做些必要修改和润色。那可能是我最早的文学作品。信的开头,总是以“乌子,你的身体好吗”来开头。我祖父一直把达乌德叫做“乌子”。每有新疆来信,我就念给祖父和祖母听。祖母总是对我说:“你乌子阿爷,人嘛,老实得很……”
我祖父和祖母对达乌德一家的思念格外真切。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新疆来信犹如一只折翅的大雁,不知掉落何处。我祖父和祖母只有空荡荡的思念,难以获悉达乌德一家命运如何。多年以后,我随父亲抵达萨尔布拉克,才从尕依嘴里获悉,信件中断的那一年,一场车祸,夺去达乌德夫妇的生命。他们的后人,可能永远不会知晓,遥远甘肃的一个小山村,有两位老人,苦苦等待新疆来信,等啊等,一直等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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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萨巴依,一种打击乐器,以前多用山羊角制作,羊角中部缀一大铁圈,大铁圈上串以五六个小铁圈。演奏时,右手执羊角下端,靠上下、前后摇动或拍肩,使铁环撞击羊角而发音。现在的萨巴依常用檀木制作。
2②讨白(Taubah),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忏悔”或“赎罪”。
3③斯文·赫定著、江红和李佩娟译《丝绸之路》(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页。
4④杉山正明著、黄美蓉译《游牧民的世界史》(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年)第45页。
5⑤斯文·赫定著、江红和李佩娟译《丝绸之路》(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