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巴楚:一个维吾尔人的南疆行纪

作者:买合丽娅

维吾尔人



从巴楚回来已经好多天,可我满脑的还是南疆那些场景:大表舅瘦小却硬朗的身影,小表舅打着绷带的手,舅母们热情好客接待,阿布漂亮的媳妇和他们家那个准护士的笑脸,表弟表妹们淳朴亲切的面孔,依然在我眼前晃啊晃的,还有发生在那里的各种故事,久久挥之不去……

六十年代末,父母跟随爷爷奶奶从伊犁迁往南疆。那时交通不便,迁移的非常缓慢,行至莎车我出生了,三岁离开,最后定居在巴楚某地。我的孩童时期就是在那里度过,虽然离开那里回伊犁时只有八岁,却因为那里留下了太多美好记忆,深深难忘!以至于留在那里的小伙伴和邻居、与我家只有一条小路之隔的大果园、还要那个每年夏天天天都要泡在里面不出来的人工渠,在我的梦中伴了我十年之久......时隔三十多年,我终于下了一次决心,飞往那个阔别已久的地方:巴楚。邻居的大王叔,玩伴帕提曼、周小丽、杏萍、小云,还有阿曼古丽姐姐,你们可安好我来了,可我还能找到你们吗?

阿克苏印象


飞机抵达的是阿克苏机场,距离巴楚将近300公里。一下飞机,表舅和他的儿子(我应该称呼他们表弟)一行三人来接,感觉备受宠爱,把我感动坏了。巴楚有两个表舅,是我们在南疆仅有的亲戚。大表舅近十年还算常去伊犁和乌鲁木齐,很熟,每次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的都是对亲情的渴望和深爱,也使我和他们越来越亲近。他每年都邀请我们回去看看第二故乡,年初他们夫妇来乌鲁木齐医院看病的时候,我们约定今年一定要去,他还“威胁”说如果我们不去他也再不去伊犁了。

这次终于有机会来探望他们了。来接我们的是小表舅,亲情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此前我最后一次见小表舅是九岁的时候,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可看见他的一刹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他的心也立马认出了我。他刚出过车祸,说是骑着摩托车时为了躲避路边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小孩把自己摔了,一只手还打着石膏,右腿也还有些不方便,他真的可以不来的,站在一边的表弟说他坚持要来。

来接我的小表舅

车进入阿克苏,表舅说来一趟不容易,就看看阿克苏吃个午饭再走吧,于是我们朝阿克苏市区驶去。阿克苏我也是长大后第一次来,第一印象,车真多!可与乌鲁木齐媲美。下了车第二印象,人也多!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第三印象是维稳超严,吃饭停车都要查后备箱,保安们好认真!

餐厅人很多,但饭一般,我们要了烤肉和炒面。表舅说,要说吃的还是巴楚的饭最好吃,无论烤鱼烤肉哪里的都比不上巴楚。边吃饭,他们已经开始计划后两天怎么带我们玩,去哪里吃什么。

吃完我们踏上了去巴楚的路,一路上表舅不停的买饮料买水果给我们,而巴楚那边不停的打电话联络我们到哪里了,想吃什么我突然有些担心,都说喀什劝吃饭厉害,要不了几天我会圆圆的回去么?

阿布的钱包


就在我们快要进入巴楚县城的时候,表弟阿布接到一个电话,我只听见他和别人约好了在哪里见,当时在写东西我也没注意啥事。进入县城感觉变化特大,宽敞的路面,林立的高楼,我一边和表舅谈论着变化,一边兴奋的拍照。这时车停在了路边,阿布下车和路边上站着的几个男人打招呼,并拿出身份证给他们,有人就把一个钱包递给了他,我赶紧问咋了,才知道是几天前阿布的儿子进县城丢了钱包,这是捡到的人在归还,我立马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只见阿布拿出一百元做酬金给对方,对方死活不肯接受,躲开了。阿布回来后我才知原委,刚进县城接到的电话是一个在县城做小生意的同乡打的,捡到钱包的那人看见包里有身份证,就拿着身份证到处问谁认识,恰巧问到了这个同乡,他认出是阿布的儿子,就这样联系上了阿布。我问钱包里都有什么,阿布说有六百多块钱和银行卡,还有最重要的身份证。我默默的为巴楚人点了个赞,发了个朋友圈。

阿布家的孩子们


阿布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最小的女儿才三岁,他媳妇说老四是罚款生的,是为了再生个儿子,他们戏称她为“罚款古丽”。

老大是古丽,21岁,在乌鲁木齐上大专,护士专业,是个漂亮勤快的姑娘,现在在县医院实习。古丽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当年全家反对她上学,觉得一是学费太高,二是姑娘家上学没用该嫁人就嫁人,上完学年龄就大了,甚至开始有人提亲。可她一直坚持要上学,最后用一句话打动了她父亲:“我一定要上学,你们没钱,我卖瓶子赚钱也要上。”这句话一出,她爸受不了了,好,上吧,我怎么也能把你的学费赚出来的!就这样古丽打动了父亲如愿上了学,明年就毕业了。

阿布的儿子十八了,前两年在伊犁某地学经。我问了下他学完了吗,他妈妈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嗨,别提了,我差点失去他!”。一问才知道政府严打“地下讲经点之后”阿布就把儿子接回来了,接回来不久,商店门口来了两辆车,下来几个人问这问那,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之后,跟他们说“要把你儿子带回去问点事,用不了多长时间,别担心,几个小时后我们会送回来”。两人有点懵了,没反应过来啥事。这时候邻居跑过来跟他们说了些吓人的话,喊来其他亲戚大家都是很不好的反应,诸如:“你们咋那么傻啊,咋就这样让带走了呢他们是哪里的你知道吗!你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呢!.......”这时夫妻俩反应过来都吓傻了,赶紧到处通知亲友想办法,那个场面可想而知,大家都聚集在小店里快疯了。

阿布的老婆边哭边自责自己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去,着急上火,没过两小时,她就开始发高烧,越烧越厉害,最后就晕了过去。大家手忙脚乱的找了辆车送她去医院,刚开出没多久有人认出对面驶过的车貌似早上那辆,回头盯着那车果然停在了店门口,儿子真的给送回来了!对方说“我们不是说了会送回来的吗,我们就是跟他了解一些情况而已”。阿布老婆见了儿子立刻来精神了,抱着儿子大哭,烧也退了。儿子告诉她,他们就是问了那边讲经学经的事情,他如实回答,然后就完了送回来了。说起这些,阿布老婆依然心有余悸的样子,眼里泪花滚滚。

据说阿布家老三是个学霸,她妈妈说大女儿开了一个好头,老三因为学习特好,也有希望能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孩子很有信心,已经跟阿布谈了一定要上大学的决心。“她爸不答应也不行,不能厚此薄彼,她爸爸看着大女儿上学后的变化,对小女儿的要求也不会拒绝。”

阿布家的院子

阿布的超市


到巴楚的这几天阿布天天跟随左右,跑前跑后,热情周到的配合招待着我们。第三天就定在他家做客了。阿布只有初中学历,可这方圆十里,他也算小有名气。因为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小超市,店里各种商品种类齐全。阿布从小头脑活络,喜欢到处跑,伊犁、乌鲁木齐都常去看看,虽然学历不高,也算见多识广,早早就知道种地之外还做些小生意。阿布家靠马路边,两年前他盖了新居,靠马路的这边盖成了很大的一间,把原来的小商店扩建成了一个不小的超市,门口用房盖板搭了个棚子,侧面种了葫芦,放了一个大床,路过的熟人过往没事了坐一会儿聊个天再走,很是惬意。

我在他家商店门口坐了一会儿,就发现客流量还真蛮大的。阿布的老婆是个漂亮而精明的女人,家里还有三十亩地种了棉花,所以这间店由她自己经营。我问她生意不错这片儿就你们一家吗她告诉我周边好几家呢,可像他们这样尽力经营的不多,十几年来每天开到晚上一点多,婚礼葬礼都是孩子放学后店有人照看才去参加,不然基本搭个礼。这才为商店攒了名声和人气。阿布老婆指了一下大门左边的旧房子,说以前的店是那间,这个是两年前盖的,我过去看了下只有现在这间三分之一大。阿布老婆说这几年供孩子们上学全靠这家店了。阿布家的房子盖的也不错,三居室还带浴室,装饰的也蛮现代的,可以看出他家生活也算富裕了。今天阿布也宰了一只羊,午饭刚吃完他已经又支起了烤肉炉,没多久就烤了几十串香喷喷的烤肉喊我们吃肉了。

大表舅和表舅妈

美国的智库(或者咨询公司)大都与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平时所说的智库的“旋转门就是指这个。这种密切关系很重要对于智库来讲,要找钱,必须要向可能的捐赠人证明,他们有影响舆论特别是政府决策的能力和渠道。因此,华盛顿的智库里有布鲁金斯学会(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美国的智库(或者咨询公司)大都与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平时所说的智库的“旋转门”就是指这个。这种密切关系很重要。对于智库来讲,要找钱,必须要向可能的捐赠人证明,他们有影响舆论特别是政府决策的能力和渠道。因此,华盛顿的智库里有很多一会儿是政府官员、一会儿又是智库学者的人。举几个例子。布鲁金斯学会(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桑顿中国中心的几位研究人员如李侃如卜睿哲和贝德都曾在政府供职。李侃如虽是职业学者,但在克林顿做总统时在国安会负责中国事务;卜睿哲是美国驻台办事处主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工作过。

大表舅的家


大表舅坚持他是老大,所以我们必须先落脚到他家里,我们到达时他们正在宰羊,这是给客人的最高礼数了。表舅的儿女们都已经聚集在这里等候了,互相问候完点心和热茶就已经端上来了,紧接着上了碗拉条子,让我们先垫一下胃。随后表舅按照礼行带着我们认了小表舅和阿布的亲戚们。回来的时候大表舅家的院子里已经变的熙熙攘攘的了,四面八方远亲近邻都过来问候远方来的客人,表舅一一介绍着(说实话,我并没能记住几个人)。

晚饭就是手抓肉和肉汤面了,大家围在一起边聊天边吃肉,话题已经撇开我们流向遥远的回忆,开始聊爷爷辈们是怎么来到这里因为什么留下……

大表舅夫妻特别和睦,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我大表舅性格特好,大表舅以前还当过村长,而且还是党员呢,两人的孩子们也特孝顺,即使已婚的孩子们也都是常常在他们膝下围绕着,从他们家可以直观到夫妻关系好的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夫唱妇随,家业旺盛,因此,他们这一生过的富足安康,自给自足。

“小苹果”


有一天,在阿布的店外和他们聊天,阿布的小丫头不停的玩店里的东西,她拿起一个玩具甩了下,那玩具娃娃就唱起了“小苹果”。我突然想起什么,问小表舅:“对了,你们这里也跳“小苹果”吗”“跳啊”。“听说是必须跳” “是的,一开始要求我们跳”。

在乌鲁木齐我们常谈起南疆跳“小苹果”的事,大家对政府这种方式诟病很多,我把这些告诉小表舅,然后问他这里人怎么看,他的答案却完全出乎我意料。他说有很多女人觉得为什么不早一点跳,她们窝家里挺烦的,出来跳舞还能到处转转蛮开心的。

然后从他那里了解到,两年多前这里气氛完全不同,突然就出现一片干什么都“yamanbolidu”(注:直译为“不好”,是维语里带有宗教色彩的警告语。)的氛围,即葬礼不许哭婚礼不许跳,抽烟喝酒全罪过这样一些禁忌,搞得大家突然很茫然,拿我表舅的话是:“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吃什么了,感觉一举一动都受限,生活中完全被束缚,有些人开始煽动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比如政府的钱不清真,汉族人造的东西不能吃不能用等等”。坐在一边的舅母插嘴说:“我就想不通葬礼不让哭,自己的亲人去世了怎么能不哭,没有哭声那还叫nezer(头七)吗,如果邻居有家里人去世,没有哭声静悄悄的,我们都不知道有人去世了也没人去安慰,那样是不行的”。

表舅接着告诉我:“政府开始文化下乡活动后,虽然“小苹果”有要求大家跳的性质,还有蒙面罩袍也确实是不允许的,但不这么要求根本管不住也做不到啊。你看现在很多干这不行、干那不行的现象已经消失了。其实效果很好的,我们的生活现在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我说在乌鲁木齐的很多人一直挺不满,认为强迫农民跳,还有也认为小苹果挺低俗的。表舅笑了,他说不然还真没人参加,至于“小苹果”低不低俗我们不懂,关键是经过这两年政府的强力参与,不管跳什么唱什么,我最高兴的是我们的生活恢复正常了,我们的葬礼像葬礼了,婚礼也像婚礼的样子了,然后“yamanbolidu”这种声音也少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他觉得最好笑的是,最开始反对声最大的一些阿訇阿吉们,现在居然还催女儿和媳妇们去广场跳广场舞,甚至他们自己也偶尔去跳呢!完全一反常态!

回故乡寻找童年足迹

故乡行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俩表舅终于给了一天假,带着我们去看一看那个留给我一生不忘的记忆的故乡。

一大早我们一行十个人就出发了,我和另一个亲戚做司机,由他打头,我尾随。表舅一路给我“指点江山”,那些或记忆深刻或只有模糊记忆的山水,把我带回了遥远的过去。记忆深刻的是,那个时候交通闭塞,我们两地的来往只能靠自行车和牛车,我还清晰记得路边那个怎么看都呈三角形的峰,可山峰啊,还记得那两辆自行车载着我家六口人的情景吗。那时的路有多难行,弯有多多,四十里,有三十里是山路,可不管怎样,都没挡住过我们的亲情。如今,一路平坦顺溜,交通发达,我们却又远隔千里了。

很快就到目的地了,正值到处修路,到处是推土机挖掘机,显得杂乱,从建设规模来看,发展并不是很快,让我有些失望。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表舅让我判断曾经居住的方位,我指了下左边说应该朝这边走,表舅笑了说你还记得。

故地已经面目全非,试着问路,没想到就刚好问到了老爸的学生!是啊,老爸作为这里的最初建校者,当然随便撒出去一把石子,砸到的百分之八十都应该是他的学生了!

那个大哥特激动,说去年还去伊犁探望过我爸,热情的邀请我们去他家,我说我要看看我家,看看我家旁边的果园,看看有没有我小时的玩伴,他笑了。是啊,离开那么久,早就人散物也非的了。但他还是把我带到了旧迹,告诉我我家大概的位置,老房子早就没了,包括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果园的位置也盖上了一排排的房屋,已经全是陌生的面孔,大哥告诉我以前的居住户都早已搬走了,很多都回老家了,这些都是新来的。我说那家给学校拉柴火的老汉呢他家的俩女儿呢他说老汉夫妇都已经离世了,听说他俩女儿都在喀什。

失望使我不想再做停留,既然找不到老王叔叔,既然小丽小云都不在了,既然连阿曼古丽姐姐和帕提曼都见不到,这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不顾大哥死死的挽留,我们离开了,还是去看看沿途的风景吧,听说图木舒克市建的可漂亮了,还有余南坝水库的鱼可以尝鲜,还有那沿途的两棵系满了布条的祈愿树,我也要下去许个愿,就这样吧,我走啦,再见,陪伴了半生的那些梦。

乡里的“法律学校”


来这里后常听他们多次提起“法律学校”,问了一下说是乡里有那么一个地方,村里如果有谁犯了错误,就要送那里,全封闭教育学习,被称为法律学校。

有意思的是,我到达的第五天村里有一个会计要去那个学习班了,原因是虚报冒领国家对种植小麦的农户的补助。此事在村里闹的沸沸扬扬,我问为啥县里的就能按时发,他说:县里钱一到就打电话通知农民赶快领取。还有就是有汉族干部的村都发得很快……我无语。

农村选举干部村民们宁愿选汉族也不选本族,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但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亲耳听到。表弟说越是本民族的干部越是会压榨欺负本族的人。农村的腐败,这本是一个在中国农村一直存在的社会问题,到了新疆农村,却被冠上了民族成份。南疆尤其南疆农村汉族非常少,据说在这里任职的汉族村干部,人际关系简单,不像民族干部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堆亲戚,自然人情关系就很少,人情绿灯也就很少,汉族干部就显得清廉许多。

我跑题了,话说那个所谓法律学校,我怎么觉得应该先普及给那些小干部们呢?

离别


还有好多家都没去,还有好多计划没完成,可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到了回乌鲁木齐的时候,我坚持坐大巴去阿克苏机场,可大表舅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送我们到阿克苏,但是大队部通知两个表舅有五天的政治学习他俩不能外出,于是就由阿布和另一个表弟送我们。一大早大舅母就让儿媳炖了肉,我们吃不下她就拿两个热馕把肉一夹:“路上吃!”临上车时,我不争气的终于泪如泉涌。

在巴楚整整一周的时间,我感受到太多太多的东西,亲情、美食、美景,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每一天都是难忘的经历。两个表舅和他们的孩子们尽心的接待,让我们的这段时光充实而美好,也感觉时间是那么不经用。阿娜湖的美景,表舅请来助兴的民间艺人,傍晚的胡杨林,天下第一大馕坑,余南坝的鱼,礼拜三的巴扎,热闹的夜市,美味的烤肉、烤鱼,还有那纯纯口味的酸奶,每一张充满爱意的笑脸,每天排队要请家里吃饭的远亲近邻,我真想把每一刻、每一人、每一景都刻在脑海里,永不相忘。(感谢新疆大学中亚传播研究中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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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疆本土学者:
用来巴扎证明新疆是否安全很荒谬

大巴扎,现在基本成了内地人证明自己关于新疆想象的中心,证明自己所有观点、证明自己一切想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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