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我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虽说挂的招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其实就是种地种橡胶的国营农场。为了像那么回事,所以在编制上也像部队一样,农场称为团,生产队称为连,附近的几个连合为一个营,我所在的连队属兵团的2师8团。
我是作为知青1970年来到云南的。农场里的干部职工主要由这么几部份人组成:一是老复员军人,这是农场的开朝元老,他们大多是国民党的俘虏兵,在战场上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为解放全中国打到了边境上,一声令下“就地卧倒”,于是脱下军装组建了农场。再是这些老复员军人的配偶,这些大多是附近几个县的农民,为解决老复员军人的成家问题招工到农场的。另外一部份是60年代初从湖南来支边的农民。还有就是我们才来不久的知青。农场改制为兵团也是不久的事,部队派来了部份军官,农场里从连队起正职干部全由现役军人担任。
年初的时候团里就开始层层传达,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新来了一位老红军任兵团副司令员,副司令员姓蒲,据说以前是一位将军(当时已取消了军衔),曾任昆明军区炮兵司令员、军区副参谋长。蒲副司令一上任就提出要走遍兵团的每一个连队,要看望连队的知青。这使得团、营、连各级大小首长很紧张,所以一再给我们打预防针,教我们对有的问题该怎么回答。我记得有一条标准答案:如果蒲副司令问“平时吃饱没有?”要求大家回答得“有志气”。所谓“有志气”,就是谎称“吃饱了!”实际上当时粮食定量,劳动强度大,大多数人根本吃不饱。
早就说蒲副司令要来,但一直没来,大家就有点麻痹,渐渐地松了劲。我们的一切工作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由于是农闲,连队的主要劳力由副连长带队去参加团部组织的修水库大会战。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到了水库工地,但我在水库工地呆了大约3个月左右的时间,由于身体不好又把我调回了连队。这时连队所剩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体弱者,还有一个果木班留了几位知青。连队的干部留了一位连长,一位大约30岁左右的青年军官,另外留了一位副指导员,他是老复员军人,农场原来的地方干部。
3月份有消息传来,说蒲副司令员已经到了我们团,于是大家又紧张了一下,但是几天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思想上又松下来。后来听说蒲副司令已经开始跑别的连队了,我们连队好像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这就像有一则“狼来了”的寓言一样,老是喊来了,但总是不来,难免叫人麻木。(该死,此处比喻不当,副司令可不是狼。)
一天早上,连队已经开了早饭准备出工了,我因身体不好请了病假还躺在床上,这时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哨声。我所在的宿舍是一个住11人的大宿舍,全部是上海知青,但当时由于大多数知青都到水库工地去了,所以我们宿舍只有我和一位姓周的果木班的知青。听到集合哨声小周就马上往连队中间的篮球场跑去。一会儿小周回来了,他告诉我,刚才连长集合队伍说,团部来电话了,今天早上蒲副司令要来我们连,现在集合所有的人紧急大扫除。说完,小周提了扫把就出门了,接着门外传来了“哗、哗”的扫地声和大呼小叫的声音,气氛显得很紧张。我仍躺在床上没有动,我在考虑是否就这样在床上躲过去。没好久小周又回到宿舍,一进门就说蒲副司令已经到了,他还要走遍连队的知青宿舍。小周边说边打扫宿舍,我们的宿舍大多数人在水库工地,而且把作床板用的篾排、棉被都带到工地上去了,房间更显得脏乱不堪,没有带走的生活用品到处都是,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打扫干净的。时间紧迫,小周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把房间马马虎虎打扫一下,他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出门躲开了,临出门看到门口一个知青的柜子前大约有7、8双脏鞋、烂鞋堆在一起,顺手拿了一个积肥用的簸箕,把这些鞋子都覆盖起来,然后逃一样地走了。我在床上思考着、判断着,当时作为我们知青都不愿见那些上面来的大首长,因为回答这些首长的问题是一个难题。违心地编些谎话甚至于喊几句豪言壮语为小首长们脸上贴点金我们不愿意,如实反映情况一是解决不了问题,一是等大首长走了看小首长怎么收拾你,所以知青一般采取躲的方法。问题在于现在我就这么赖在床上能躲得了吗?如果蒲副司令看到我因病卧床,发扬起老红军的光荣传统关心我一下,我又该如何回答呢?“小鬼,病啦,连队领导来看你没有?”(实际上没有)“小鬼,病啦,还没吃饭?连队给你做了病号饭没有?”(实际上也没有)看来赖在床上不是办法。我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一片寂静。我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迅速穿好衣服,洗脸刷牙肯定是来不及了,还是先逃走再说。
我轻手轻脚走到房间门口慢慢地拉开门,我们宿舍的门口是一排老职工自搭的不规则的伙房,没有看到人影,地上是刚刚打扫过的痕迹,于是我急匆匆地向一边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从一间伙房的后面闪出一位营部的干事,他看到我也楞了一下,然后马上给我打手势,意思让我赶紧回宿舍,接着我听到了一串嘈杂的脚步声,情急之中我只好返回宿舍站在自已的床边,紧张地盯着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被堵在房间里了。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随着一声喊,从门口走进来一队军人,为首的一位军官大约50多岁,个子不高,圆脸,一身军装,脚穿一双圆口黑布鞋,我想这应该是蒲副司令了。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刚进门房间里光线不好,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他仍然称呼我为“同志们”。按标准的回答,我大概是应该回应:“首长好!”或者“为人民服务!”但我到底不是军人,我只是点点头,嘴里喃喃自已也不知说什么,就算回应了首长的问候。好在蒲副司令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自顾自走向宿舍的最里边,到了墙边才转过身来,手指着乱糟糟的房间,面对跟着他一起进来的人声色俱厉地说:“你们看,你们自己看,这成什么样子?”这些人已经很自觉地分左右两边在蒲副司令的面前面对面排开,个个站得规规矩矩一脸严肃。我看到里面有团长、营教导员,连长,还有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军人我不认识,后来才听说是师参谋长。营部的干事和连队副指导员大概因为级别最低又是地方干部,所以知趣地站得最远,门外还站了一个带枪的警卫员。接下来蒲副司令开始对这些人进行了训斥:“你们是怎么带兵的?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其他军官根本不敢申辩,最多只是“是,是,是”地应几声。
副司令发现了靠墙叠放在一起的4只木箱,这时他问我,这4个箱子都是一个知青的吗?我如实回答,是的。他立即对其他几位军官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上海的工人阶级为了让自己的子女走上革命的道路,他们借了债,准备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你们手中,但是你们呢?你们对得起上海的工人阶级吗?”军官们大气不敢出,满脸的愧疚状。其实这4个箱子的主人确是一位知青的,但跟工人阶级好像根本不沾边,他的父亲是一位小业主,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干个体户的小老板。
蒲副司令甚至用朗诵般的语气动情地说:“我才从上海回来没有多久。在上海,知青的家长拉住我的手说:首长,你对他们一定要严格要求,现在他们会怨恨你,但以后他们会感激你的。你们对他们也应该严格要求,今后他们也会感激你们的!”低下又是一片“是、是”声。我突然想笑,我记得以前在电影中常看到这样的场景,长官在训话,底下个个站得挺直,唯唯诺诺连连称“是”,但电影中演的好像都是国军,我现在看到的可是共军。
蒲副司令最后提出,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要一条条改正,首先一条先把卫生搞好,把知青宿舍内务整理好。我们的连长只好站出一步表态:“是,我明天就组织全连彻底打扫。”但他的表态却引来了师、团、营各级首长的纷纷指责:“什么明天,必须马上!”“是,马上组织全连彻底打扫!”连长只好机械地回答。我们的连长姓刘,是贵州人,平时在连队土皇帝一个,知青背后给他起的外号叫“大王”,一方面说明他的霸道,另一方面也不无揶揄,占山为王,把连队喻为强盗窝,连长自然为强盗王。但现在他在这些军官中级别最低,问题又出在他的地盘,只能扮一个受气包的角色,活该!
在蒲副司令进门以后,我其实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交谈,或者说他不屑与我这个最底层的“兵”计较,只是当着我的面把陪他检查的军官们痛骂了一顿,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蒲副司令大概骂够了,边叫着:“这个连队不行。”边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看到了那个覆盖着的簸箕,“这是什么?”他用手指着问,师参谋长和团长连忙亲自动手轻轻地把簸箕揭开,只见露出10多只脏鞋、烂鞋,气得蒲副司令连声说:“不像话,简直不像话!”随后又是一片“是、是”声,我尽量克制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蒲副司令出门后没有多久又传来了连队的集合哨声,大家来到了篮球场。由于壮劳力都到水库工地去了,所以这支队伍集合后也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人数大约只有6、70人,且以妇女、体弱者为主,但大家还是强打精神排好队。连长等队伍集合完毕,命令队伍稍息立正后,以军人的标准恣态一溜小跑,向站在一边的蒲副司令敬礼报告,队伍集合完毕,请首长指示。还是从“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开始,蒲副司令对我们这支叫花子般的队伍讲话还算客气,表示这次下来主要是看望、问候战斗在第一线的同志们,同时检查各级的工作。这主要大概是我们虽说挂名是生产建设兵团,实际上还是地方上的,到底隔了一层,所以要客气些,但对那些军人,因为是自家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果然,看到肃立一旁的连长,蒲副司令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发难了。“我问你,连队多少人?”蒲副司令问连长,连长回答:“全连100多人,连家属小孩200多人。”蒲副司令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于是继续问:“具体是多少?”连长“嗯”了几声回答不出来,结果在队列中的司务长报出了人数。蒲副司令又问:“连队有多少地?其中多少旱地?多少水田?多少果木地?”连长更是答不出来,还是由司务长报出数字。气得蒲副司令指着连长问道:“你是个当家的,你怎么当的家?”
时间不早了,蒲副司令还要到其他连队去。临行前蒲副司令与连长握了握手语重心长地说:“今天我让你当众出了洋相,希望你不要有情绪,你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为了党的事业,我的目的只是希望你的工作有大的改进。”连长很不自然地回答:“是!”并规规矩矩立正敬礼向蒲副司令保证:“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立即对连队的工作进行全面检查、全面改进”。蒲副司令回礼后在一帮军人的簇拥下走向停在一旁的几辆吉普车。连长一直站得笔直,目送蒲副司令一行上了车,看着车子缓缓上了土路,扬起漫天的黄土。突然连长脸色一变,伸手把军帽从脑后往前一推,捋起袖子,完全一付老兵油子的样子。他双眼愤怒地盯着已被黄土遮住的吉普,口中咬牙切齿小声地不知在骂着什么。正在这时不识时务的副指导员匆匆上前向连长请示:“连长,现在人都集合好了,是不是马上组织大扫除?”窝着一肚子火的连长终于发作了:“人都走毬了,还扫个鸡巴,解散!”
“轰”的一声,队列中爆发出了笑声,我们终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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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知青老冯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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