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走上社会已经30多年了。30多年的人世沧桑,许多事情已经淡忘了。也有许多事情,永远忘不了。例如,最初走上社会的情景,不论如何,只要闭上眼睛回忆,就好象历历在目。l968年2月,我正在青海西宁市参加一个活动。一天,突然接到姚佳林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是总后勤部所属新疆伊吾军马场到海淀区招工,同学们已替我报了名,要我赶快回京。解放军的企业,部队的职工,这对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来说,是多么诱人的前景啊!我匆匆赶回了北京。但是我内心深处,对这次招工并不抱多大希望。事情是明摆着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母亲就被打成“走资派”,屡遭批斗,不久,父亲也因历史问题,被“揪”成“叛徒”。那时,一个有这样家庭背景的人,前景是暗淡无光的。我怀着试试看的心情,与同学们一起去见了马场来京招工的万天恩同志。轮到谈我的情况时,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讲了一大堆好话,我自己却只是极简单地表了一个态:我愿意到军马场去接受锻炼,如果能去,一定努力工作;但如果我的家庭情况不符合马场的招工条件,我也能充分理解并正确对待。不知是大家的好话起了作用,还是我的“正确对待”感动了老万,几天后接到通知,我被录用了。那时的感觉,真好像心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父亲也很高兴,说:不管怎么样,也就是参军了。年青人应当离家远一点,去见世面。我一方面高兴,一方面仍隐约感到,象我这样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准备着经受磨难。
以后的经历,证明了这种预感。马场虽然地处偏远的边疆,但并不是世外桃源。每次,只要千里之外的北京有一点政治动静,这里就会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掀起“阶级斗争的风浪”。阶级斗争,有斗争对象,有依靠对象,有团结对象。我的父母有“严重问题”,显然是不能依靠的;但我本人成分是学生,没有复杂的历史问题,又是在学校入的党,因此可以归于“可教育好子女”之列,算是个团结对象。那个时代,所谓团结对象,亦即不可信任分子,要随时注意他的动向,保持高度警惕。于是,基干民兵,我不能当;选先进、评“五好”之类,即使群众一致同意,领导也不批准;党员予备期,五年、六年、七年,仍不能转正;党内重要会议,我不能出席;清理阶级队伍,我一度被列入另册。我出身于干部家庭,从小过集体生活,受的是信仰共产主义、作党的事业接班人的教育。“文化大革命”前,我长期是学校里的“尖子”,担任班、团干部,可谓“一帆风顺”,自己也常常有志得意满之感。可是,一场暴风骤雨之后,我突然从颠峰跌落谷底,从天上掉到地上。过去,我是自己所热爱的队伍中的一员,现在却被队伍所抛弃。对于不谙世事的青年来说,如此巨大的反差,带来精神上难以忍受的创痛。那些年,每当我读到唐朝诗人王驾的诗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总是联系自己的遭际,感慨不已。
应当说明,尽管个人遭受不幸,我对主导当时社会的政治思想路线并未有丝毫怀疑。相反,我完全接受关于“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并且自觉地用这个理论来观察社会,观察别人。一方面,我是当时政治路线和思想理论的受害者;另一方面,我又是这一路线和理论的捍卫者。同时扮演双重角色,必然要在思想上寻找平衡点。我阅读历史,发现举凡大的社会变革,如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群众起来,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难免有无辜的牺牲者。我想,“文化大革命”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发展需要我做出牺牲,我应当毫无怨言。只要春色尚在,在不在我家,倒无关紧要。就这样,我找到了支撑自己的平衡点。至今,每当我回想起当年那扭曲的心态,仍会感到阵阵苦涩。但是,我也始终不愿彻底否定那心态。毕竟,甘愿牺牲的出发点是纯洁的,丝毫没有现在社会上到处弥漫的金权的臭味。
现在的许多书籍、文章,反映“文化大革命”中的人的遭遇,往往是苦难连着苦难。其实,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据我的体会,世界上最卑贱、最微不足道的人,生活中也有欢乐。劳动的欢乐,与朋友交往的欢乐,获取知识的欢乐,欣赏大自然美景的欢乐,这都是天赋的、苦难命运也剥夺不去的人权。
伊吾军马场,是我告别学校生活、走上社会的第一站。以前,也有机会接触工农,但身份还是学生。这次,则是投身社会底层,成为普通百姓的一员。至此,我才真正了解工农大众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才真正深入到他们的感情世界。那些朝夕相处的老牧工们,王发财、张厚世、程宏毅、杨宏根、程爱、庞国禄、安登玉……,他们手把手地教会我劳动的技能。骑马、放马、压马、套马、相马、驯马、观察病马、为母马接生、打火印、分群、检疫……。每当向部队输送一批军马,每当听到或看到马群风驰电掣般地从身边跑过,我就会觉得自己与老工人一样,是社会物质财富的创造者,心中油然升起劳动者的自豪感。那些老工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默默无闻地为社会作出奉献,自己从社会得到的却是极其有限。他们对生活没有很高的追求,因而很容易满足,总是充满快乐。他们也有缺点,有时狡猾、自私、斗小心眼,即使这样时,依然透着朴实。他们有自己评判是非曲直的标准,从不受上层社会政治风云变化的影响。只要你正直、诚实、能吃苦,他们就信任你、看重你。和他们在一起,不用担心背后会射来冷箭,能体会到做人的尊严与乐趣。离开马场以后,我教书,做编辑,做理论研究,一晃20多年了。回想起来,马场5年是我一生中最脚踏实地的一段时光。5年间,我仿佛从泥土中汲取力量,之后,才能在人生阶梯上艰难登攀。
从北京一起到军马场的青年学生共108人,后来又来了几百乌鲁木齐学生。此外,还有各地分配来的大学生。那时,大家都正年少,充满朝气和热情。在共同的生活、工作中,我与不少人结下深厚的感情。有的人,过去虽然相识,但真正相知,却是在马场。这些人中,不少和我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变故,历经种种坎坷和挫折。但是,大家都尽力超然“物外”,彼此很少诉说个人的不幸。朋友相聚谈论的,是世界的事情,国家的事情,马场的事情;交流的,是读书的心得和走上社会后的人生体验。大家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从友谊中汲取力量,获得慰藉和快乐。那时,大家都是孤身一人,远离家乡的亲人,这种友情更显得格外珍贵。犹记得,几乎每逢休息,我都不惜骑行几十里,与朋友聚会。偶尔不出门,也一边作内务,一边盼望有人来访。离开马场以后,或因山河阻隔,接触无多;或因经历不同,共同语言渐少;或因工作缠身、生活担子重,无暇顾及,渐渐与过去的朋友疏远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人生聚散本无常吧。但是,无论怎样,那段人生旅途中结下的友谊,永远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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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小虎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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