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五月四日那一天
2009年05月03日 22:23书摘 】 【打印已有评论0

受气东交民巷

学生欲通过(东)交民巷往东而行,该处警察竟然不许通行。学生颇受激刺,不得已折而往北,出王府井大街,经东单牌楼,向赵堂子胡同,入赵家楼曹汝霖之住宅。

关于五月四日学生游行的路线,众多事后追忆,差别不是很大。起码东交民巷受阻而后才转向赵家楼这一强烈印象,保证了所有回忆文章的大致方向不会有误。差别只在于转折的路口以及经过的具体街巷。相对来说,记者的现场报道比较可靠;但比起原北洋政府陆部驻署京师宪兵排长白岐昌的报告,还是小巫见大巫:

该学生团于午后二时三十分整队出天安门,折东进东交民巷西口,至美国使馆门首,遂被阻止。该代表等从事交涉,仍未允通行。后即转北往富贵街,东行过御河桥,经东长安街南行,经米市大街进石大人胡同,往南小街进大羊宜宾胡同,出东口北行,向东至赵家楼曹宅门首。

(《五四爱国运动史料》,《历史教学》1951年6月号)

职务所在,当年跟踪学生队伍的宪兵排长,其所提供的报告,应该说是“最具权威性”的。两点半方才起行,四点左右已到达赵家楼(这点为不少回忆文章所证实),那么,东交民巷耽搁的时间,就不可能像许多回忆录所说的“足足有两小时”。

即便如此,受阻于东交民巷,依旧是事件发生逆转的关键所在。宪兵排长只说学生代表交涉而未获允许,自是不如《晨报》之注意到“学生颇受激刺”。《五四》一书,更将游行队伍之转向赵家楼,直接归因于使馆界口的等待:

学生既在使馆界口鹄立两小时之久,而市民之加入者亦甚众,当时群众义愤填膺,急欲得卖国贼而一泄之。于是议定先寻曹氏,次寻章、陆。

为何由使馆界口受挫,便“急欲得卖国贼而一泄之”?除了此次运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宗旨,更因东交民巷这种“国中之国”,本身就是主权丧失的表征。恳求列强“维护公理”说帖没被接收,反而目睹使馆区骄横的巡捕、狰狞的兵营,更强化了中国人的耻辱感。

罗家伦等四位学生代表前往美国使馆交涉,公使不在,只是留下言辞恳切的“说帖”。其时国人对于美利坚合众国及其总统威尔逊大有好感,故“直率陈词”,“请求贵公使转达此意于本国政府,于和平会议予吾中国以同情之援助”。英、法、意诸国使馆也有学生代表前往交涉,可都只是答应代为转呈说帖。至于申请穿越使馆区游行,始终未得到允许。学生们之所以希望“往东”而不是“向北”,明显是冲着仅有一街之隔的日本使馆的。三千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被堵在狭隘的东交民巷西口,这景象,与半年前三万大、中、小学生集会天安门前庆祝协约国胜利时,美、英、法等国公使相继登台演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有技术性的原因,各使馆确实星期天不办公,美国公使等并非故意回避;但巴黎和会上中国人合理权益之被出卖,也凸显了国际关系中的“弱肉强食”。而正是这一点,使得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日渐高涨。

至于具体到东交民巷之不让游行队伍通过,有中国政府的关照,也有辛丑和约的限制。东交民巷最初叫东江米巷,明、清两代属于天安门前“五部六府”范围。乾嘉年间,出现供外国使臣临时居住的“迎宾馆”;鸦片战争以后,更陆续设立英、俄、德、法等国使馆。庚子事变中,那拉氏纵容甚至怂恿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导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第二年,清廷被迫与八国联军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和约(1901),此后,东交民巷就成了变相的“租界”。清末仲芳氏《庚子记事》辛丑年五月十五日记曰:

东交民巷一带,东至崇文大街,西至棋盘街,南至城墙,北至东单头条,遵照条约,俱划归洋人地界,不许华人在附近居住。各国大兴工作,修建兵营、使馆,洋楼高接云霄。四面修筑炮台以防匪乱,比前时未毁之先雄壮百倍,而我国若许祠堂、衙署、仓库、民房,俱被占去拆毁矣。伤心何可言欤!

除了“四面修筑炮台”,还在使馆区内建立了一整套独立于中国政府的行政、司法、经济、文化管理机构,再加上东西两端由外国军警日夜把守的铁门,这里成了道地的“国中之国”。不但中国官员、百姓不能随意进入,连人力车都得有特殊牌照才允许通行。在这个意义上,巡捕及警察之阻止学生队伍通过,并非故意刁难。

可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和约”是一回事,“公理”又是一回事。没有大总统令以及外交照会就不准进入使馆区游行,此说依据的是“和约”;学生们要追问的是,如此不平等的“和约”符合“公理”吗?经过新文化运动的熏陶,新一代读书人已经学会独立思考:“从来如此,就对吗?”东交民巷西口巡捕及警察的“合法”阻拦,不只没有平息学生的抗议活动,反而激起强烈反弹。据《五四》一书称:“学生已觉刺激不浅,以为国犹未亡,自家土地已不许我通行,果至亡后屈辱痛苦又将何如?”40年后,杨晦在《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中,再次强调游行队伍无法通过使馆区时学生们愤怒的心境:

青年学生的热血沸腾,但是摆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铁一般的冷酷事实:使馆界,不准队伍通过!气炸了肺,也是无济于事的呀!为什么我们自己的国土,不准我们的队伍通过?使馆界!什么是使馆界?是我们的耻辱!

正当“大家都十分气愤,也十分泄气”的时候,听说“还去赵家楼,情绪就又振奋了一下”。杨晦的这一描述,与“急欲得卖国贼而一泄之”的说法,不谋而合。

根据匡互生的回忆,长时间受阻于东交民巷的游行队伍,决定直扑曹汝霖家时,“负总指挥责任的傅斯年,虽恐发生意外,极力劝阻勿去,却亦毫无效力了”(《五四运动纪实》)。傅斯年、罗家伦等“新潮社”同人,关注的主要是思想文化革新,对实际政治运动兴趣不太大,也不主张采取激烈的手段,其劝阻直扑赵家楼,自在意料之中。问题在于,学生之转向曹宅并采取暴力行动,是群情激奋呢,还是有人暗中策划?

曾为北京学联代表的高师学生熊梦飞,30年代初撰文纪念匡互生,提及天安门前集会时,有往总统府、往外交部,还是往英美使馆之争(此说不太可信。学生游行之目的,“说帖”和“通告”都已表白无遗,直奔使馆区早在计划之中,无待天安门前表决),“互生是时,意固别有所在,集其死党为前驱”。到了东交民巷游行受阻,“前驱者大呼‘直奔曹宅’!群情愤慨,和之,声震屋瓦”(《忆亡友匡互生》)。言下之意,将学生队伍引向赵家楼的,是匡互生及其“死党”,而且是蓄意谋划的。另一位高师同学俞劲,在《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中,提及游行队伍本该向总统府请愿,“但走在队伍前面的人(有些是参加五四前夕秘密会议的),却有目的地引导队伍浩浩荡荡向赵家楼曹汝霖公馆走去”。

然而,当时与匡互生同行的周予同和张石樵,都没提及匡转移游行队伍的努力。据周称,游行的前一天晚上,他们的小组织有过秘密集会,希望采取激烈手段而不是和平请愿。可游行当天,匡等并无到曹家的计划。“但当游行队伍经过东交民巷口以后,有人突然高呼要到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去示威。在群情激愤的时候,这响亮的口号得到了群众一致的拥护。”(《五四回忆片断》)而张石樵作为同窗好友,与匡互生一路同行,听说直奔曹家,认为有理,“也正合我们早就商量好的”惩罚卖国贼的计划(《怀念五四壮士匡互生》)。这两位当事人,只是强调转赴赵家楼的提议符合自家意愿,并没提及匡所发挥的作用。

依我看,此等“神来之笔”,正是群众运动特有的魅力。说不清是谁的主意,你一言,我一语,群情互相激荡,一不小心,便可能出现“创举”。匡互生说得对,“这时候群众的各个分子都没有个性的存在,只是大家同样唱着,同样走着”(《五四运动纪实》),很难确定谁影响谁。日后追根溯源,非要分出彼此,弄清是哪一个首先喊出“直奔曹宅”的口号,其实不太可能,也没必要。作为一个基本上是自发的群众运动,五四与日后众多由党派策动的学潮的最大区别,正在于其“著作权”的不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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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平原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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