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五月四日那一天
2009年05月03日 22:23书摘 】 【打印已有评论0

集会天安门前

记者到时,学生不过六七百人。少顷,各大队学生手持白旗,纷纷由东西南各方云集而来。……(法政专门学校代表称)等大家到齐,我们便要游街示众,叫我们国民也都知道有这种事体。游街后再到东交民巷英、美、法、意各国使馆提出说帖,表示我们的意思。完后还要转到这里,开会商议善后办法。……(教育部某司长劝说无效、步军统领李长泰出现在天安门红墙旁)学生代表又向李统领婉言曰:我们今天到公使馆,不过是表现我们爱国的意思,一切的行动定要谨慎,老前辈可以放心的。各学生大呼走走。李统领亦无言,旋取下眼镜,细读传单,半晌后对群众曰:那么,任凭汝们走么。可是,千万必要谨慎,别弄起国际交涉来了。言毕,嘱咐警吏数语,即乘汽车而去。学生全体亦向南出发。

以天安门红墙为背景举行集会,学生自然只能来自“东西南”三个方向,而不可能从北边的故宫冲杀出来。看来,记者的用词还是蛮讲究的,比起日后众多“四面八方”之类的概说,报道中之“找不着北”更为准确。可这不能理解为当年北京的专门以上学校均集中在天安门的东西南三个方向。恰恰相反,当天参加游行的13所学校,处在东西长安街以北的就有8所。这13所学校当年的校址以及学生数,见列表如下。

表中学生数目有二,均为略数(如“三百余人”以300人计),前者见静观《北京专门以上学校新调查》(《申报》1919年7月12日),后者依据1919年5月5日学生所呈《上大总统书》上的签署。至于校址,根据各种资料综合而成。

为了让读者对当年天安门前游行学生的“来龙去脉”有感性的了解,这里引录侯仁之先生主编《北京历史地图集》(北京出版社,1988)中1917年的北京城示意图。除了农业专门学校地处阜成门外,不在此图之内;民国大学1917年方才正式招生,未来得及补上,余者均不难“按图索骥”。锁定各校位置,对于今人之想象学生如何走向天安门,会有很大帮助。

《晨报》文章提及参加集会的若干学校,可就是没有唱主角的北京大学。这反而证实了记者确系“有闻必录”,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北大学生因与前来劝说的教育部代表辩论,耽误了不少时间,故最后一个到达天安门前。

记者所录法政学校代表的谈话,并未歪曲学生的意愿,最早的设计,确实就只是提交说帖,表达民意。这一点,从北大学生罗家伦所拟的《北京全体学界通告》,可以看得很清楚。罗不愧为胡适的高足,用白话文草拟群众集会的传单,显然更适合于传播。这份沿途散发的传单,“最简单明白”(《晨报》记者全文引录时所加的评判),故流传也最为广泛。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吞并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道: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此通告虽慷慨激昂,其实没有采取激烈行动的想法,只是呼吁国民起来关注青岛问题。所谓“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也只是寄希望于“国民大会”之召开。相比之下,另一位北大学生许德珩所拟的《北京学生界宣言》,可就激进得多了。

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苦,极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着。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虽然只是字面上的暴力除奸,游行学生并没真正准备“手枪炸弹”(据高师的匡互生称,他们有此设想,可并没弄到手)。晚清之侠风高扬,暗杀成风,国人记忆犹新。民国建立后,政府严禁会党活动,谴责政治暗杀(起码表面上如此),而“宣言”之放言“手枪炸弹”,与其时之流行无政府主义思潮,不无关系。两份主要文件的微妙差别,隐约可见学潮中的不同声音。

从步军统领李长泰的劝说来看,当局最担心的是引起国际纠纷。显然,政府并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学潮的巨大能量以及可能引发的严重的社会后果。也不是学生使用计谋蒙骗当局,游行一开始确实显得比较平和。如果不是被激怒的学生临时转向赵家楼,五四那天的游行,大概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所有自发的群众运动,无不充满各种变数,随时可能改变方向。更何况,学生中还有温和派与激进派的区别。不只李统领预料不到事态的严重性,政府及军警也都没想到会如此急转直下。这才能解释何以曹汝霖已经知道街上学生的游行口号,仍没感觉到危险,参加完总统的午宴后照样回家。

学生之所以集会天安门前,因此处及西侧的中央公园,乃民初最为重要的公共活动空间。天安门附近,明清两代均为禁地。民国肇兴,方才对外开放,东西长街顿成通衢。“遂不得不亟营公园为都人士女游息之所。社稷坛位于端门右侧,地望清华,景物钜丽,乃于民国三年十月十日开放为公园。”(朱启钤《中央公园记》)民国初年,京城里文人雅集,往往选择中央公园;至于大型群众集会,则非天安门前莫属。

天安门原名承天门,始建于明永乐十五年(1417),是皇城的正门。清顺治八年(1651)重建,并改用现名。此后三百多年,城楼的基本格局没有大的改变。从天安门到与之相对的中华门(即原大明门、大清门)之间,即为御道,两旁为明清两代的中央政府机关。即便进入民国,户部街、兵部街、司法部街等地名,依旧提醒你此处乃无可替代的政治中心。从皇帝举行颁诏仪式的神圣禁地,变为青年学生表达民意的公共场所,天安门的意义变了,可作为政治符号的功能没变。集会、演讲、示威于天安门前,必能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这几乎成了20世纪中国政治运作的一大诀窍。地方宽敞当然不无关系,可更重要的,还是因其象征着政治权力。

天安门前的那对精美绝伦的华表,见识过多少激动人心的政治场面!远的不说,自五四上溯,19年前八国联军的炮火,七八年前隆裕太后之颁布溥仪退位诏,还有半年前北京六十多所大、中、小学校三万余名学生为庆祝协约国胜利举行盛大集会游行,都可由天安门前的华表作证。1918年的11月15—16日两天,也就是集会游行后的第二、三天下午,北京大学还在天安门前举行针对民众的演讲大会,由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陶孟和、马寅初、陈启修、丁文江等轮流登台讲演。

这一回的集会可大不一样,组织者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学校,是学生们自己。走上街头的学生,其抗议游行,既指向列强,也指向当局。集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标语,一是北大法科学生谢绍敏前天晚上咬破中指撕下衣襟血书的“还我青岛”四个大字;另一则是高师学生张润芝(参见《五四运动与北京高师》64页)所撰挽联: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

倾心媚外,不期章余孽死有头。

北京学界同挽。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遗臭千古

而这,恰好对应了“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学界宣言及游行口号。

1919年7月出版的《五四》(蔡晓舟、杨景工编)一书,不只记载了上述宣言、传单、标语、挽联等,还用简捷的语言,渲染集会氛围:

最先至者为高师、汇文两校,北大因整队出发时,有教育部代表及军警长官来劝阻,理论多时,故到天安门最迟。凡先到者辄欢迎后来者以掌声,而后来者则应和之以摇旗,步法整齐,仪容严肃,西人见者,莫不啧啧称赞。

报以掌声、和以摇旗以及“步法整齐,仪容严肃”等,作为一种政治抗议的示威游行,其仪式已经基本确立。不同于一般“骚乱”,学生游行并不妨碍“治安”,故被作为文明社会的表征,得到相当广泛的同情。

至于偌大广场,没有扩音设备,三千学生如何集会?有称站在天安门前石狮子头上作演讲的(夏明钢《五四运动亲历记》),但我更倾向于王统照的说法,演讲者是站在方桌上的;而且,现场中大部分人实际上听不清演讲内容,只是因为有很多标语,加上不时呼口号,知道大致意思(《回忆北京学生五四爱国运动》)。但这已经足够了,读过宣言,呼过口号,队伍开始向南、向东、向北移动。

 您可能对这些感兴趣:
  已有0位凤凰网友参与评论   
 
匿名
用户名 密码 注册
     
作者: 陈平原   编辑: 刘嵩
更多新闻
凤凰资讯
热点图片1热点图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