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跟进湘潭产妇一事两天后离开：本不该被报道

原标题：产妇之死风波：被“栓塞”的舆论

8月12日下午上线的这篇报道很快被大量转载，而在二次传播中，标题被简化为《产妇死在手术台，医生护士全失踪》。

8月13日9点5 9分，一篇被大量转发的匿名网帖开始引导网友纷纷倒戈。这篇网帖将矛头指向死者的丈夫和婆婆：要子宫不要命。

8月14日晚11时4 1分，认证名为“张宇父亲”的新浪微博发布长文，从家属立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再次对院方的诸多作法提出质疑。

8月15日上午11点19分，该微博再次贴出自称“死者张宇的堂兄张铁强”的一篇文章，口气大变。

8月11日上午，湖南长沙记者张建平打开手机微信，发现朋友圈里大量转发的一条信息：湘潭县妇幼保健院一名产妇在剖腹产后身亡。

张建平是三湘华声全媒体记者、湘潭分站站长，他和另一名记者迅速赶往事发地。对从业已有多年的他来说，这原本是一次普通的采访。

产妇死亡发生在8月10日晚，次日当地电视台曾对此报道，并拍下事发当晚家属闯入手术室的画面，但这期节目当时并未引起外界的广泛关注。

从长沙赶到湘潭的张建平没想到，他们随后的报道会掀起一场舆论的轩然大波。

波澜初起

经肢解、提炼的信息在传播中走样

在采写的报道中，张建平首先援引死者家属的讲述———

10号上午，27岁的产妇张宇住进县妇幼保健院待产，医生检查后说胎儿较重，建议家属做剖腹产。12点05分产妇顺利产下宝宝，但张宇仍被留在手术室内。

半小时后，护士通知守在手术室外的丈夫刘起男，称产妇出现大出血，需要输血让其签字。一个小时后又通知他，要其赶紧去买止血药，刘起男立刻下到一楼缴费。

下午5点左右，护士再次从手术室出来通知，称产妇必须切除子宫，需要家属签字。晚上9点，守在门外的家属听到议论，产妇已经死了。两个多小时后，激动的家属撬开手术室的大门，但进去之后看到令人悲痛的一幕：产妇赤身裸体躺在手术台上，满口鲜血，眼里含着泪水，已经没有了呼吸。而本应在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却全体失踪了，房间里只有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士在吃着槟榔，抽着烟。

8月12日中午，张建平和同事来到湘潭县妇幼保健院，准备对院方进行采访。但院长胡亮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正在汇报工作，政府已经介入，详细情况不便介绍。随后他又与县卫生局副局长齐先强取得联系，获得的说法是，县政府、卫生局等已派来负责人，约死者家属、院方代表和政府代表三方在宾馆协商，但仍未达成一致。

在获得官方的简单回应之后，当天下午4点15分，这篇报道率先发表在华声在线湘潭频道，名为《产妇惨死手术台医生护士跑路医院称已尽全力》。一小时后的5点23分，华声在线也挂出了这一报道，标题略作改动为《湘潭产妇死在手术台医生护士不知去向医院称已尽全力》。

这篇文字报道经由网络率先推出的背景，是中国的媒体生态正在发生剧烈的变革，传统媒体的谨慎、迟缓正经受着快速、碎片化的新媒体的冲击。张建平所在的媒体也在经受着这种变革，其中标志之一，就是记者的身份已经被“全媒体”打通，按他对自己所供职媒体的介绍，“报社是三湘都市报，网站是华声在线”。网络的发布比纸媒来得更快。

据公开信息，三湘华声全媒体是由三湘都市报、华声在线联合打造的全媒业态的传媒集团，也是湖南首家全媒体原创新闻播报、互动平台，其发布手段涵盖报纸、杂志、手机报群、网站等等。理念之一则是美国道琼斯公司著名的“波纹”理论：一个新闻事件的发生，就像一块石头投到水里，一个波纹一个波纹地扩散开。在这种理念支持下，新闻从“第一时间采写”向“第一时间发布、波纹信息传播”转变。而这家全媒体的整合模式只是国内众多媒体正在发生的集体变革的缩影。

传播的过程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天下午上线的这篇报道很快被大量转载，转发者不乏微博、微信等公众号和自媒体，而经肢解、提炼后的二次传播开始走样———在许多转载中，这篇报道的标题被简化为《产妇死在手术台，医生护士全失踪》———百度搜索显示，截至8月14日以该标题出现的搜索结果达14300条。

而这是个标题党盛行的年代。媒体工作者邹伟对此深有体会。他是湖北一家媒体的记者，常为自己的一些报道被微博、网站转发后的标题和网友跟帖所困扰，“转载后的标题经常被断章取义，而一些网友只看标题就开始发表评论，如果认真看一下稿子内容，他们也许会改变观点。”

但对每天又依赖微信、微博、手机客户端等新媒体获取资讯的他来说，这也难怪网友，每天一打开手机，各种信息扑面而来，很少会一一读完。看过标题，读完导语，挺多再简单扫一眼内文，一篇文章就过去了。“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新闻消费主义已经越来越明显。”

暨南大学副教授汤景泰常年研究和分析网络舆情，他认为相比传统媒体，微博的二次传播力度越来越大，很多事件都是经过微博传播之后，进而引爆舆论。同时由于自身特征，微博在传播中也容易引起断章取义。

“这样的微博恰好顺应了网友对医生和医院不满的情绪，很容易点燃网友的愤怒。”汤景泰分析，“大家都有就医的经历，对医生和医院不满是常有的事，很多医患事件发生后，网上出现的针对医院的言论，经常会迎合大众的心理需求。”

张建平显然认为自己是这一信息传播变化的受害者。他告诉南都记者：“我希望大家看一下我的原标题，后面一句是‘医院称已尽全力’。”

对自己引爆网络的这篇初始报道，张认为，“我只是把自己所了解到的、观察到的事件客观公正地叙述出来，不可能一篇文章把方面方面都做得很好，把所有的细节都呈现出来，很多报道是需要不断跟进，不断地抽丝剥茧，才能不断完善和还原真相。”

但12日晚到13日上午，对自己这篇报道在网上掀起的巨大波澜，张建平已经完全无能为力。

舆论逆转

匿名网帖开始引导网友纷纷倒戈

大批记者开始向湘潭出发，对产妇死亡事件展开报道。而吸引各路记者眼球的，最初几乎都还是“医护全失踪”这个点。“这很容易给人这样一个画面：产妇在手术台上挣扎，周围却没有救治的医生，最终被遗弃的产妇含泪而死。”一名参与跟进报道的北京记者说，“但仔细分析后，又觉得不太可能，太不符合常情。”

记者周斌(化名)则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在他看来，这是一篇首先需要怀疑的新闻。从现有报道看，家属闯入手术室是在产妇死亡几小时后。而从常识分析，医护人员弃产妇于不顾导致其死亡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产妇分娩本身有一定风险，大出血死亡有一定的概率，如果仅是一起概率事件，而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属于医疗事件，或者医院有责任，难道医院每死一个人都需要去报道吗？”但时下媒体的竞争机制和对热点的追逐特性，使得他也加入到跟进的行列。

8月13日下午南都记者赶到湘潭县委宣传部时，县委政府、卫生局、妇幼保健院的10余人正在会议室开会，正对当天的第二篇新闻通稿作最后的商讨和敲定。此时，一公里外的县妇幼保健院门前，死者张宇的灵堂仍摆设在医院的入口处，附近的一家宾馆里，死者家属还在与政府人员紧张谈判。

当天下午2点50分，湘潭县卫生局曾通过官方微博发布第一次通报，称产妇张某死亡原因为羊水栓塞引起的多器官功能衰竭。晚间的第二次通报又称，产妇死亡后不久，院方即已向产妇堂兄告知死讯。而针对此前媒体报道“医护全失踪”的说法，通报解释：为避免医患冲突，导致矛盾升级，医疗调处中心安排医务人员在手术室旁值班室等待。通报同时证实，产妇遗体安放在手术台上，手术室没有其他人员。

而这一天，网上的舆论也在骤然间上演了大逆转。

上午9点59分，一篇被大量转发的匿名网帖开始引导网友纷纷倒戈。这篇网帖以医院内部人的口吻透露了此前不为人知的细节：产妇发生羊水栓塞抢救时，护士曾出来通知丈夫和婆婆，需要切除子宫才能保住大人。但婆婆和丈夫的决定是：不同意，切除子宫后就不能生孩子了。

“当时我感觉五雷轰顶啊，竟然还有这样狠心的丈夫啊！后来就是医生护士在手术室抢救，家属纠集亲戚在外面砸门，最终产妇死亡，医生都吓跑了。”这篇网帖将矛头指向死者的丈夫和婆婆：要子宫不要命。

然而帖文的部分内容很快就被证伪。死者丈夫刘起男当天向南都记者回应这一说法时，承认当时情绪很激动，尤其是母亲，哭闹媳妇不能再生小孩，不愿意切除。但再三考虑权衡，认为还是保命最重要，于是签了字。“前后不到5分钟，绝对没有耽误抢救时间。”刘的这种说法随后也被院方负责人证实。

扭转局势的一篇文章出现在下午1点44分，凤凰新闻客户端推出评论员唐驳虎的一篇文章《孕产凶险媒体报道更应懂基本医学常识》，文章从专业技术角度向网友讲解何为“羊水栓塞”———发作率虽然只有大约两万分之一，但孕妇和胎儿死亡率高达80%，是“孕产科最凶险的恶魔，人类医学至今未能攻克的疑难病例”。

“如果已经确定患者死亡，医护人员撤离也是正常情况，没得说患者已经死了一堆医生护士要留下来围着守尸的。何况是家属情绪激动的情况下，都站在那里乖乖地等着挨打么？”文章这样评述。

这篇文章直接将矛头对准发出报道的媒体，不是“媒体技术缺失”就是“制造话题煽情，达到炒作目的”。这篇被广泛转载的文章瞬间缓解了事发医院的压力，当天下午，在湘潭县妇幼保健院一楼大办公室里，一群医护人员围在电脑前看完这篇文章后告诉南都记者，文章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再掀波澜

家属开“还原真相”微博质疑院方

经过一天密集的媒体跟进报道，事件的脉络逐渐变得清晰。但对医院的质疑却也并未就此消散。

此后媒体对院方的追问主要集中于两点：据家属回忆，事发当晚他们曾两次强行闯入手术室，一次晚上10点左右，一次晚上12点多。家属第一次进手术室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看到遗体。遗体去哪儿了？另据家属称，产妇当晚9点半死亡后，院方并未通知在手术室门外等候的家属，而是绕了一大圈，由县通知镇、镇通知村，再由村支书通知不在医院的其他家属。为什么不直接通知医院的家属？

对第一点质疑，湘潭县卫生局副局长齐先强向南都记者解释称，当晚遗体一直都在手术室，并没有搬离，医院也没有太平间。死者家属则在仔细回忆后告诉媒体，当晚第一次冲进的房间，是另外一个手术操作间，导致了误会。

而对后一点质疑，齐先强称医院通过政府与家属进行沟通而不是宣告死亡，是担心出现群体性事件。县妇幼保健院副院长杨剑也表示，在产妇死后，因害怕家属闹事殴打医护人员，没有主动安排家属见死者遗体。

舆论的反转也让事件的发展轨迹一波三折。死者姐夫谭先生告诉南都记者，事件刚发生时，湘潭县政府人员便组织各方谈判，协商中要求家属不要过多追究，抓紧索赔。

11日晚在当地金叶宾馆的一次谈判中，院方一位副院长提出愿意“赔偿”53万，但家属没有接受，死者公公当时提出的赔偿要求是120万。13日在双方进行的第6轮谈判中，一位副县长提出“赔偿”56万，但家属当时的要求是98万。

但到了14日下午，县卫生局副局长齐先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就赔偿问题已不再进行协商，事件将通过司法程序依法依规处理。医院要不要赔，到底赔多少，需等尸检报告和医疗事故鉴定后再作决定。其介绍，当天上午死者遗体已被送去尸检，结果最快将在三天后公布。

而就在当天，本来已趋降温的舆论再掀波澜。下午3点多新浪开通认证名为“张宇父亲”的微博，表示将会把整件事情的经过罗列出来，“求一个真相”。当日晚11时41分，该微博发布了一篇长文，从家属的立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再次对院方的诸多作法提出质疑。

据死者一位亲戚透露，文章实际为家属所写，在舆论纷纷倒戈、家属受到谩骂、与官方谈判出现变数后，家属们商议以张宇父亲之名开通微博，继续讨要说法和“真相”。其表示，这篇长微博无论从叙述的语气还是行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家属代写，而文中也明确表示“微博是由我的家属代发”。

这篇要求“还原事实真相”的微博再次激起网友热议，一天之内转发和评论均已过万。而对文中提出的质疑，在当天的媒体报道中，湘潭县卫生局负责人也表示，在事件处理过程中，医院对患方确实沟通不够，应急处置机制不够完善，另外对死者遗体确实有不够尊重的地方。

一波三折

“改口”微博再次引发热议如潮

但仅过了半天，这个实名认证的微博再次出现戏剧一幕：改口。

15日上午11点19分，微博再次贴出自称“死者张宇的堂兄张铁强”的一篇文章，口气大变，除澄清产妇并非“赤身裸体躺在手术台上”外，还承认“由于情绪的波动，我们确实存在冲击医院、打砸玻璃等过激行为”，对冲入手术室没有看到医生护士“现在回想起来也能够理解他们”。

文章还表示，“我们对医学知识也缺乏了解，现在回想医院在抢救过程中也还是尽了力的”，希望大家不要再指责任何一方，让死者安宁。

这篇改口的微博再次引发热议如潮，评论上万条。但当天下午两点，多家媒体在张宇父亲家采访时，记者问到微博是否为他本人所开，张宇父亲连称“不是”，并提醒记者“不要相信他们”。

8月16日下午6点18分，新浪微博管理员在其微博上对“张宇父亲”认证过程作出解释：湘潭产妇死亡事件发生后，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为了保证微博上真实信息传播，站方与当事人家属沟通确认身份后，接受了其认证微博的申请。

说明称，当事家属(死者丈夫的姐姐)新开通了微博，昵称为@张宇父亲并希望认证信息写为“死者父亲”，但由于只提供了当事人丈夫及舅舅的证件信息，所以认证说明注明为“湘潭产妇事件死者家属”微博。

记者注意到，“张宇父亲”新浪微博的身份认证说明为：湘潭“产妇丧命医护全失踪”事件死者家属微博。

“微博和微信已成为受众获取新闻的重要渠道。”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张洪忠曾对微博、微信对传统媒体的影响做过调查并撰写论文，他的研究团队在一次针对825人的调查样本分析中发现，一方面传统媒体的新闻传播功能正在被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化解，另一方面社交媒体所代表的新的新闻规则正在形成。

而研究也表明，在人人都是记者，人人都是评论者，各种碎片信息以草根化、交互式、病毒性传播的当下，一些信息的传播由于门槛低、失于规范而容易失真。这也是摆在当下信息社会面前的一道难题。它不仅会影响媒体的生存格局，还会对社会的信息安全构成威胁。

短短几天来，张建平已经感受到来自互联网的巨大压力。“现在每天都会接到很多的电话，打来骂的电话也很多。”在舆论声讨最激越的时候，甚至有网友公开要求报道的记者向公众道歉。

张建平说，虽然报道对他的生活已经造成严重冲击，来自各方的压力非常大，但他现在已经泰然处之，相信“这个事自有公道”。

而在舆论的一阵喧嚣过后，记者周斌则在跟进两天后离开湘潭。通过实地采访，他认为除了媒体自身应该引起反思，就事件本身而言并没有找到更多的新闻价值。他仍然坚持他的观点：这本是一起不该被报道的新闻。

南都首席记者占才强实习生邹雨茉欧薏王伟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