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本清三 被砍杀五万次的男人

原标题：福本清三 被砍杀五万次的男人

◎感恩而死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日本龙套演员福本清三似乎在用一生的执著与拿破仑唱着反调，这位“被砍杀五万次的男人”正是因为“从没想过要当明星”的无欲无求才能够在清苦与无闻的漫长岁月里坚守如一。他孜孜不倦钻研“被杀”细节的“匠人精神”也最终为他迎来了迟到的尊重。

而在香港影视业的黄金年代里，更有“将军可以当兵”的案例，“绿叶”演员不乏金牌大腕儿，专业素养、背景极强，与主角飙戏自不输阵，所留下的银幕形象也令人念念不忘。他们努力印证着“只有大演员，没有小角色”的朴素道理。

这便是龙套的力量，“绿叶”的追求，值得我们心存敬意。

一部名不见经传的电影《太秦灯光下》在日本公映一周，得来的是似乎与影片品质不太相称的满堂彩。所有观众感动的焦点汇聚在影片的男主角，一位七旬老翁的身上，他就是福本清三，一个拥有着“被砍杀五万次的男人”称号的龙套演员。

片中，男主角香美山兢兢业业做龙套一生，受到同行的尊敬，但他钟爱的“时代剧”（即日本的古装片）却在时代的冲刷下逐渐被遗弃，自己也渐无立足之地。他与昔日友人以及几个尊敬自己的年轻人，为捍卫时代剧的尊严而做着最后的努力。香美山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一份“卑微”工作的精神击中了影迷的心。

香美山其实就是福本清三的写照，“被砍杀五万次的男人”并非浪得虚名。他十五岁入电影厂，至今从影五十多年，经历了时代剧的盛极而衰，却从未有过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而是始终尽本分地做着自己的“被杀役”（日文为“斬られ役”，英语中有对应的音译“Kirareyaku”，即指专门饰演被杀死的角色的演员）。综观他的职业生涯，即便“被杀死”的次数并非真的达到五万次之多，却也八九不离十，遑论我国，即便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甘于贫苦而执著一生的“大房间演员”（日文为“大部屋俳優”）。

何为“大房间演员”？这个词如今已鲜为人知，却曾是日本相当繁荣的行业，它类似于我们所说的“龙套演员”，因为只有大明星和有地位的演员，在片厂才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而这些毫无地位、只在片中饰演路人甲的演员们只能聚集在一个大房间中，“大房间演员”因此得名。大房间演员待遇差，生活苦，这些人多是怀揣着梦想，指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的，但随着行业的不景气，朝不保夕的他们也逐渐离开，只有福本清三一路坚持下来。他的口头禅和信奉的座右铭是“只要我尽力去做，总有人会在某处看着我的”，这句话支持着他默默无闻的一生，直到退休时，他履历中的代表作一栏仍然是“无”。

福本清三为人所知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电视节目的曝光以及互联网的兴起，开始令他成为一部分人的话题，也形成了自己的“粉丝群体”。如今《太秦灯光下》这部影片起用他担任主角则是为填补他电影生涯中最大的空缺与遗憾，他终于有了所谓的代表作，这个社会终于给了他应有的关注与尊重，尽管来得迟了些。

福本清三1943年出生于兵库县一个非常偏远的小镇，自幼性格腼腆、不善交际，成绩也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不过小时候被父母“放养”，在山里海里野惯了，倒练就了好身体，让他后来做“大房间演员”时有了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

不愿抛头露面的他为何选择了演员这聚光灯下的一行呢？说来算是机缘巧合。在做演员之前，他几乎从未看过电影，也毫无兴趣，对做明星更没有欲望。这是与其他大房间演员们的最大差异，他信奉的哲学很简单，做好工作有口饭吃。出生于偏远小村，从小过惯贫苦生活的他比起那些指望出人头地而来跑龙套的大城市人，显得“无欲无求”，或许正是这一特质，才让他能够留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岗位几十年，最终让人们记住他的名字。

1958年，15岁的福本清三加入东映公司，在京都的太秦摄影所开始自己的演员生涯。当时适逢日本电影战后最鼎盛的时期，当年观影人次突破11亿，可谓“黄金时代”。东映公司也正处于最巅峰，会聚了片冈千惠藏、市川右太卫门、月形龙之介、大友柳太朗等资深顶级演员，以及中村锦之助（万屋锦之介）、东千代之介等年轻新秀，其时代剧在业界一枝独秀，票房登顶，盛况空前。在此背景下，东映拍片量剧增，各路明星、导演的剧组齐上阵，对“大房间演员”的需求也可想而知，福本清三刚进去的感觉就是“活儿不怕没有，而是根本干不完”。

尽管如此，“大房间演员”仍属被剥削阶层，其待遇是仅够糊口，因多为日薪制，一旦生病便会失去收入，悲惨至极。福本清三也曾因工作过劳、食不果腹而得了黄疸病，幸亏得到姐姐的接济才死里逃生。后来，姐姐与东映公司拼命交涉，才为他换来一份与公司的专属合同，让他过上有固定薪水、有医保的日子，虽贫困却安稳。若非其本性甘于清贫，恐怕不会坚持了几十年。因此在外人看来福本清三的命运似乎有些悲惨，但他始终对自己的东家怀有感恩之情，难能可贵。

“大房间演员”是有分种类的，福本清三属“被杀役”，是相对比较受重用的一种。刚入行时，他只能扮演路人甲、尸体之类角色，后来在前辈的提携下开始练习剑术，才慢慢成为“被杀役”。由于时代剧的盛行，明星都扮演身手不凡的武士、侠客，这就需要大量能过招的演员来被其杀死以烘托主题，为此剑术精湛、经验丰富的“被杀役”就显得尤为难得。明星们对这些好的“被杀役”关爱有加，有时亦会带着这些贫苦的“手下”们出入高级餐厅以犒劳。

在时代剧的鼎盛期，由于多部影片同时开拍，“被杀役”的数量却有限，经常会出现大明星等待“被杀役”赶场而来的情况，如今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却是千真万确的，可见当时“被杀役”的受重视程度，他们也因此能与一些明星结下友谊。

在《太秦灯光下》影片中，青年时代的香美山在被大明星尾上清十郎砍杀后，尾上将刻有自己名字的木刀赠送给他，并称赞他“善于被杀就是演技好”。这其实也是福本清三的亲身经历，而称赞他的大明星就是当时还叫做中村锦之助的万屋锦之介，这句话也让他铭记了一生，始终兢兢业业地钻研着如何演好被杀，如何衬托主演。

上世界60年代后期，时代剧由盛转衰，大明星纷纷离开东映公司，出演时代剧的“大房间演员”也因生计不保而转行，但福本清三还是留了下来，他说，别人都有其他能力去谋生，他却“太笨了”，只会做这一行。与其一起经历过“大房间演员”岁月的川谷拓三等人也有后来成为明星的，他却不羡慕，还曾有过一句经典的言论，“当了明星以后，会终日担心自己过气，然而我已然是在谷底，反倒轻松，因为不可能再往下跌了。”

东映公司在时代剧转衰后也经历了浮浮沉沉，曾有过“任侠电影”、“黑帮片”、“实录片”等辉煌，亦曾为收入而生产情色片。失去了时代剧阵地的“被杀役”福本清三为了生活，也随之一路走下来，他在各种影片中依然是被杀着，只是武器换成了枪或别的，有时他甚至要服从指示去扮演情色片中的猥琐男角，连同性恋、异装癖这种令他“羞愧之至”的角色也不得不硬接下来，无他，不接就没活儿，没活儿就没饭吃。

尽管时代剧的数量越来越少，制作也越来越敷衍，他亦对此颇多微词，但福本清三心中始终对时代剧盛世怀念不已，从未停止过“被杀”的练习，期盼着时代剧的复兴。他曾不止一次地表达了对“返回原点”的渴望，梦想着如今能再好好拍一部有着经典故事、出色杀阵（即武打戏的日式说法）的“像样”的时代剧，但这一梦想却久久不能实现。在《太秦灯光下》中，他与昔日时代剧明星，亦是好友的松方弘树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算是小小地实现了心愿。

福本清三劳碌一生，始终没能过上富裕生活，到年老时依然得继续工作糊口。也许有人要问，那他的工作、他的执著，当一辈子的“龙套”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有件事情倒是可以一说，福本清三的父亲去世时，松方弘树、杉良太郎、渡哲也等众多大明星送来花圈，摆满道路两侧，这让前来进香的亲友惊讶不已。一个不起眼的龙套演员，能得如此礼遇，也算是对他孜孜不倦钻研“被杀”细节的“匠人精神”的最好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