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选举专访

原标题：印度选举专访

印度作家阿拉温德阿迪加在小说《白老虎》中曾如此描述：“这个国家有三种主要疾病：伤寒、霍乱和选举狂热。第三种病是最严重的。”在印度，选举是场让所有人病入膏盲的大戏，关于期待和许诺的起落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演。

随着印度长达五周的马拉松大选投票结束，印度人民交出了一份相对成功的民主答卷。政治生活于印度民众就像洋葱一样不可或缺，为了深入了解选举对印度人的影响，《凤凰周刊》记者来到位于新德里最负盛名的非政府机构——印度人居中心（Indian Habitat Centre），拜访了该中心执行主管R.M.S.Liberhan。这座现代气息浓郁的口字型建筑内，有着数十个来自全国各类NGO、基金会、协会、研究所及画廊等艺术、创意机构。

Liberhan先生曾经在印度金融部门工作30余年，退休后来到印度人居中心担任总负责，因此能接触到社会各界对国家发展的想法。而从此次大选开始，他就持续关注每个环节的变化，并在《Mint》等商业杂志上撰写专栏。

“这是新一代人民的选举”

记者：与五年前相比，这场大选有什么新现象？

Liberhan:这场选举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是新一代人民的选举。有着自己的志向和目标。希望行使他们的权利，加入到这次盛会当中，而不仅仅做一个旁观者。这些年轻选民没有历史包袱，他们积极关注身边发生着什么，通过了解印度社会的现状，表达出希望国家能改变之处。年轻选民对变化的强烈渴望，使得竞选者也必须做出改变，让他们看到希望，自己才能得到票数。

另外，这次共有8.14亿注册选民，是印度史上最大规模的选举。选民投票率也前所未有的高，达到了近70%。

记者：普通选民最关心什么议题？

Liberhan: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对工作、经济状况，商品供给水平以及公共服务感到不满。政府理应给人民提供一定程度的商品和服务保障，包括食物、水、公共交通、教育资源等。这是印度人民的集体诉求。已经拥有一定物质保障的人希望其质量和水平能够提升，而那些得不到资源的人则希望能够获得多一点。

记者：我采访这些天，几乎没有人不抱怨国大党。

Liberhan:国大党领导的十年是相对和平温和的十年，但民众觉得他们仍做得不够好。另外，外界认为政府的主要领导考虑自身利益多过考虑人民的利益，这种观点在过去3-4年中越来越明显。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政府无力扭转人们对其的印象。

英联邦运动会、电信诈骗、煤炭贱卖等丑闻发生后，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开诚布公的表示政府犯了错，并且保证会处理好。政府不愿将处理公开透明，却认为时间会解决民众的质疑和不满。一个政府需要谦虚，或者说要培养谦虚的品质。骄傲的政府只会让民众愤慨。即便事件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会被激怒而憎恨政府。

“如果选举是球赛，我们想知道队长是谁”

记者：我们同样看到，印度人民党（BJP）有很多支持者。如果不是莫迪，还会有这么多狂热的支持者么？

Liberhan：BJP最大的优势在于人民对当前执政党的失望。许多人不希望现在的政府继续执政，莫迪是他们新的选择——他是改革的象征，他知道应该做什么来寻求改变。国大党的政府给人一种印象：他们不知道如何做出改变，也不会去改变。或者说，他们即便知道要做什么，也不愿去实施。

BJP在两年前就直接告诉全国人民：莫迪是他们的候选人，会带领它们参加选举。他有怎样的成就；如果你喜欢他，就为他投票。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印度人希望知道谁是队伍的领导人。假设这是一场板球赛，他们想知道队长是谁。

记者：让人想到当年的甘地和尼赫鲁，必须有个“偶像”来领导大家。

Liberhan：尼赫鲁和甘地在的时候，毋庸置疑他们首先会成为党派的领导人，然后成为总理。这点到今天仍是这样。国大党不需要宣布，人们就知道拉胡尔甘地会参选。因为这个人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以及他代表的政治体系是什么样的。但一个真正的候选人应该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向民众展示自己的政治哲学，然后应该由人民来决定是选他还是不选他。

记者：有种说法，此前的选举一直是党派间的对抗，但这一次是个人魅力的比拼？

Liberhan：是的。现在的情况是，有一种候选人，他能够用民众听得懂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让民众了解他的立场，与民众相处融洽，可以在情感上号召民众支持他。相对的，也有另一种候选人，他很盲目，不能专注处理好一个事件，他只会开除手下，但裁人后又不能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记者：为什么印度选举民调总与最后的结果出入那么大？是样本的问题么？

Liberhan:和美国人的政治表态不同。在印度，人民没有明确的党派立场，不会特别的认同某一个党派。人们一般只是看到某一个人表现糟糕，就说给另一个人机会。他们可能这次投给国大党，下次投给人民党。但他们又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投给谁。所以民调中表达的观点可能并不完全透明、准确，或者选民在民调后改变了观点。有很多因素会影响到最后的选举结果。

政党结盟体现联邦精神

记者：你如何看待平民党（AAP）的崛起？

Liberhan：AAP代表的是一个巨大的新希望。说实话，他们之前在竞选新德里的选举时获得的28个席位表明了人们渴望看到一些不同的、可以使社会受惠的东西。

不过，当你决定了自己的政治价值体系后，你不能轻易地抛弃它。这是可靠性的问题。要不然你干脆就不要参与组织政府。一旦参政，就需要至少坚持一年以上，这样起码能向民众证明，我无法继续是因为现有局面完全无法得到改善。如果你没有这种可靠性的话，政府再高效也无法真正地持续运转起来。

（注：2013年12月平民党在新德里的地方选举中拿下70席中的28席，获得出人意料的成功。但在执政49天后，由于提出的《反腐败法案》受到两大政党阻挠而未通过，平民党领袖凯杰里瓦尔愤而辞职，引发争议）

记者：那他们为何发展这么快？民众不会觉得失望么？

Liberhan：认为他们发展得快是一种错误的印象。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成为印度全国性的重要力量，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记者：再来谈谈地区性党派。相比其他国家，印度的地区性党派似乎更有影响力？

Liberhan：地区性党派在邦的选举中非常强势。他们了解本地民众的想法，民众也觉得自己本地党派最好的代表了自己的利益。但在全国性选举中，他们就无足轻重了。全国性党派就需要考虑整个领导群的组织架构，而不是只负责某一个邦、某一个地区。这就是为何人民党在北方邦和比哈邦获得地方性党派支持后，选举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

地区性党派更容易与中央结盟，因为他们不受任何意识形态的限制，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服务地区、确保地区利益无损，所以不会争夺跨区域利益。这其实是联邦精神的体现——全国性党派即便位于中心地位，也需要与地区性党派合作。

记者：这样的现象是印度党派政治的独有特色吧？

Liberhan：的确如此。而且它在不断发展，现在地区性党派已经影响到中央政府制定政策的方向。因为中央的决策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每个邦。如果真的要寻求变革的话，地区性党派才是领导变革的真正力量，因为他们是做实事的人。

莫迪高效，且有耐心

记者：有人认为这次大选是经济道路的竞争。古吉拉特邦模式真的如媒体所说的影响如此深远么？

Liberhan：一个公司的执行官、一个政府的领导最重要的就是确定方向。这正是莫迪在古吉拉特邦做的事情。他看到了管理中各种可能的方式，并且做出选择，还对其做出长远估计，并实施了周全的准备。要知道，就算你对国家发展有再多再好的想法，如果没有人身体力行的话，都是徒劳。莫迪有耐心，他灵活运用各种手段，确保自己的计划得以实施。

记者：为何其他政党领导人做不到像莫迪一样？

Liberhan：我觉得其他领导人也在尝试去做，但结果不如莫迪的好。莫迪更有自信，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改变国家。他知道需要做什么，并切实做了这些事，而且行动很快。据我了解，他相信自己的手下，并且会任命最合适的人。如果手下官员犯错，他会惩罚。他确保手下及时向他反馈情况，让他知道进展。另外，莫迪善于和民众沟通，这很重要。他告诉民众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做这些，希望民众告诉他哪里还需要改进。他是一个高效的领导人。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选他担任古吉拉特邦领导的原因。

记者：很多形象是否也是媒体和他的团队包装出来的？

Liberhan：媒体如果将坏人塑造成英雄，总有一天会被民众发现。事实上，人民才是最好的评判者。如果人民认可他的行为，就足够了。而实际古吉拉特邦的人民已经四次选举莫迪担任邦领导人了。媒体只能锦上添花，但不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记者：在你看来，印度经济现状不佳主要是由于国大党的政策不佳，还是国际经济形势的影响？

Liberhan：首先是因为国大党的领导力太弱。他们拒绝为明天做出选择，或是无力做出选择，或是无力实施这些选择。他们只是站在原地，想象明天一切就会自己变好。

外界关注印度经济指数升降、各国进出口能力等问题，但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国家内在实力如何。印度有自己的市场，但它能否实现自给自足，印度企业又能否满足全球市场，如果不行，应该从哪些方面来改进，这些才是值得我们关心的。

记者：怎么看FDI（外商直接投资）？我知道这是辛格政府头疼的事情。

Liberhan：没有人因为好心就过来投资，人们只会因利益而来。他们的需求很简单，就是要赚钱。所以政府若想吸引外商，首先需要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同样的，与邦之间的合作也很重要。

记者：莫迪上台后能改变现状吗？

Liberhan:这取决于他和各个邦的部长能否有良好的合作。没有人可以仅仅待在德里就改变整个国家的。

民主所需的两大要素

记者：我之前听印度学者说，印度中产阶级不那么不关心政治。现在情况有变化么？

Liberhan；近十年来，中产阶级越来越关心政治。他们认为自己有条件、有教育、有想法并且有能力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官僚机构限制了他们的发展，或者不能及时对他们的需求做出反馈，国家设施的不完善等。很多中产阶级觉得如今无法安稳的掌握自己的财富。加上物价上涨、房价上涨，而印度经济发展又缓慢，他们渐渐觉得自己被“压榨”了。

记者：好像海外印度人热情也升高了很多。

Liberhan：海外印度人，尤其是在美国的印度人，认为可以利用在海外的投资资源来建立于国内的联系，因此他们非常热衷此次选举，这次更多海外选民都是人民党的有力支持者。海外印度人在语言、文化上仍与国家联系在一起，看到之前政府的不作为，看到国内经济的衰落，渴他们望变革。但现在钱都被挥霍在各种扶贫项目中，这并不是有效的改善国民经济状况的方式。

记者：这次来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就是印度人民对政治的热忱，有时超乎想象。

Liberhan：你说的没错（笑）。但是印度人对政治家的兴趣大于对政治的兴趣。人们辩论的焦点往往是代表的政治立场某个特定的政治人物——你支持的人很腐败，我支持的人有远见等等。这也说明人民对现在的政府还有质疑。当政府很糟糕的时候，人民讨论政治的热情就会最高，范围也会最广。一旦人民对政府高度满意，他们就不再讨论政治了，也不会在乎谁是当权者。这个时候人民就可以开始自由讨论文化、艺术、商业等。

记者：你如何评价印度民主的质量？

Liberhan：印度的民主一直在发展中。从1950年代至今，民主仍不完善。政治生活和政府经费的透明公开是民主两大重要的因素。当清楚政府的每一卢比、每一分都去了哪里，民主才算是成功的。在很多国家，公共经费的作用使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在任何地方腐败都有可能发生，因为人的天性就是易受诱惑，但如果政府规范和法律能够确保一切腐败都受到惩罚，才能逐渐达到人民所期待的民主。

记者：最后想问有关印度改革的问题。为何在改革21年之后，仍有这么多的犹豫和谨慎？

Liberhan：印度和中国改革的区别在于思考方式和实施上的巨大不同。印度总是从小的地方着手，不愿从宏观的角度思考问题。所以你在这里只能看到一系列很小的变革。但事实上我们也可以尝试往大处思考、往大处实施。这也是我们政府的问题。印度政府不希望有革命性的变革，因为担心会有风险。他们希望每一阶段的改变都有足够的适应时间，因此他们设计的改革进程如此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