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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撕破了台湾“三不”政策的“国王新衣”?


来源:凤凰周刊

消息一出,立刻引发军警全面搜捕,但当时没有人想得到,这件抢劫案的影响有多深远;甚至,改变了两岸关系的进程与方向。

台北县新店市,无天禅寺下方李师科塑像,摄于2013年4月21日。

原标题:是谁撕破了台湾“三不”政策的“国王新衣”?

有时,历史路径的改变,只因一件偶发小事,却沛然不可止,而走出一片光景。

30多年前的4月,还是军事戒严时期的台湾,连持刀抢个50元都会被判死刑,却意外发生了一件歹徒持枪抢劫银行案;这也是台湾第一起持枪抢劫银行案。

消息一出,立刻引发军警全面搜捕,但当时没有人想得到,这件抢劫案的影响有多深远;甚至,改变了两岸关系的进程与方向。

罪大恶极的抢犯?

案件发生在1982年4月14日,一名身材矮小的蒙面歹徒,身着铁黑色西装上衣,米黄色长裤,戴着假发、白色鸭舌帽,闯入位于台北的台湾土地银行古亭分行洗劫。他手持着枪械在银行里大喊,“钱是国家的,命是你们自己的,我只要1000万,你们不要过来”,随即枪伤一名企图阻拦的银行副经理,最后抢走新台币531万后逃逸。

重案的发生,立刻让从没看过持枪抢银行的台湾民心为之动荡,纷纷私议究竟歹徒是何动机?尤其受伤的银行副经理送到台大医院急诊,缝合心脏附近枪伤的手术画面被各电视台录像后,在当晚新闻时段大幅报导,血淋淋的镜头引发极大冲击;台湾党政高层为正视听下令限时破案,警方悬红200万元作为破案奖金,更让全案成了通天大案。

失去头绪的军警茫然不知所措,甚至因为破案无方,还衍出一起案外案:由于抢匪将运钞袋丢弃在中正纪念堂大门侧,刚好附近有一床遭丢弃的破棉被,被人认出是出租车司机王迎先家所有,王所开汽车又与抢匪车牌号码相似,因指证历历,迅速被调查小组逮捕,之后更因刑囚而被迫承认犯案;王迎先之后谎称带办案人员寻找赃款,过程中跳河自杀,全台哗然。台湾当局不得不将承办人员移送法办。

最后,还是高额的检举奖金奏了效,经秘密证人检举,台湾警察逮捕了56岁的出租车司机李师科。

李师科,山东昌乐县人,1927年出生,国校肄业,识字不多,抗战期间在张天佐部队打游击,胜利后编入王耀武的部队,跟随刘安祺部,从青岛、海南辗转来台,直到1959年因病以陆军中士军阶退役;换言之,他就是数十万随着国民党来台的退伍老兵之一。退伍后,李师科无处可去,有家归不得,先到兵工厂工作二年,跟着以修车及开出租车为生,经济拮据。

在家中被捕后,李师科坦承犯案,并随即移送警备总部军法处侦办。警方追赃后,发觉被抢走的531万元里,李师科大概花了5万元在女人身上,还买了一台电视机、一只电饭锅与一只电刮胡刀;除留了一笔钱准备出国旅游、逃避追捕,其余400万元现钞,却被李师科仔细地包在牛皮纸袋,寄放在友人家中。原因只是一身孤寡的他,很疼爱友人的小女儿,自认必有一天东窗事发,所以把钱送给友人的女儿,让她能够安心念书念到大学毕业。只是他没想到,也正是这一大包现金引起了友人怀疑,最终向警察检举,让这件无头公案画上休止符。

此案一破,有人额手称庆,有人推测李师科可能患有妄想症,有人批评他不够聪明,如果不把400万元寄放在朋友处,又何至落网被捕?有人说他大奸大恶,还想施以小利以赎罪,却是破坏社会治安。

但与一般惯犯不同,李师科被捕后,并没有四处喊冤或缄默不语,反而“犯下滔天大罪、毫无忏悔之意”地谈笑自若,更主动要求媒体采访;甚至还主动供出他所持枪械是在之前两年,于台北市金华街持土造手枪射杀警员而抢走的警枪;同时要求在军事检察官面前陈述他的犯案动机,也使得这件台湾犯罪史上的大案,又蒙上一层传奇色彩。

一无所有的孤独者

李师科的遭遇绝非个案。像他这类老兵,国民党口中的荣誉国民,半生戎马,曾为国民党牺牲了家庭、健康、生命,却被困在这小岛的社会最底层,一生默默无闻地逝去,眼看一同来台的袍泽日渐凋零,自己也因为生活艰困,成不了家,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但长期以来,他们并不是社会关切的对象,也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独力挣扎。

正是这股怨气,在台湾经济快速成长的70年代开始蔓延开来。尤其相较台湾社会许多暴发户炫富,经济犯罪一再发生,有钱人、特权阶级从银行可以拿到千千万万的呆账、钞票;李师科这等人,只能开出租车赚点蝇头小利,维持生活,赚的钱大多输在赌桌上;想女人只能找私娼;凑足了聘金才可能“买”到更弱势的女子共度终生;开车糊口,还要面临警察严查严打,随时收到交通罚单处分。

这种没有了尊严、未来的生活,终于让这个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孤家寡人,邻居眼中交往单纯,待人很好、没有脾气、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个性随和,喜欢小孩的单身汉,决定以最激烈的手段反抗,铤而走险,表达“对现实不满,对社会不满”,犯下了这件持枪抢案。

李师科更自承,杀害警察,是为了抢夺手枪来抢银行,目的就是为了养老,“要钱,要钱,要钱嘛!”他要抢钱,不抢民众,要抢公家单位;因为“民众的钱比较少,公家机关的钱比较多”;而且,政府“亏欠太多,所以要抢银行”。他也想到,警卫薪水没多少,妻儿可怜,所以问明警卫不在才下手。

但荒谬的是,抢案发生当天,李师科虽大喊“钱是国家的,命是自己的”,可是由于乡音太重,居然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至于他抢来的钱,除了送给邻居小孩,其他“大多花在女人身上”,“天天到旅社玩女人”。他甚至说,什么好朋友、女朋友,“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真的”。

明显地,李师科是在一连串挫折、沮丧之后,从极度的不安全感、失落感,转变成攻击行为。他这种对现况有所不满而自暴自弃的举动,宣称“政府迫害我、因此我出来对抗”,立刻引发社会高度关切,尤其向来被认为铁板一块、台湾稳定最坚定支持力量的退伍老兵,选择以这么激烈的手段明志,更让国民党当局触目惊心,百万老兵的归乡、生存问题突然被揭开了锅。

因此在庭审中,对各项指控,李师科没有提出异议,但他却要求公开供述犯罪动机,甚至一度激动落泪,哽咽不能成声地说,他的生活过得去,抢银行,不是为了他个人,是“最近发生的几个案子”,逼他去抢银行。

没等他说完,法官随即以与犯罪事实无关为由打断他的陈述,因此在李师科“我还有话要讲……”声中,遭军事法庭以公然抢劫银行,滥杀无辜,手段狠毒,判处他死刑,并火速执行枪决,离案发不过一个多月时间。

当归乡呼声走上街头

李师科的过激行为,充分反映一个无依无靠老人的孤寂,因此是他个人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只是,国民党虽以雷霆之势,企图杜绝李师科案的负面影响,但这件案件的冲击已然造成,国民党一手掌控舆论与民心的时代终究回不来了。

过往,让大多数人说不出口的是,国民党与这百万老兵,都是被台湾对大陆的“三不”政策(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锁在台湾这座小岛上的人质。这批官兵,大多数从1949年5月20日、台湾警备总部宣布台湾进入动员戡乱戒严时期开始,陆续随部队来台,有原本效忠的国民党军队,有被拉夫、被迫参军的老百姓,也有出于无助逃亡而从军的年轻人,他们大多长年效忠国民党中央政府,甚至寄期待于老蒋提出的“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希望有朝一日“打回家乡去”。

但时间一年年过去了,他们有家归不得,不得与家乡、亲人有任何联系数十年,返乡团圆的梦从未实现,当年青壮之士,已是鬓发花白、垂垂老矣。当然,有少数人冒着风险,试图寻找管道与家乡私下通信,却必须冒着“通匪”、“叛国”罪名行之,轻则管训入狱,重则被处监禁。

对蒋经国来说,这是如此地无奈,这批退伍军人,长期以来均被视为他的“子弟兵”,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党内主流意见系坚持为巩固台湾的防卫与军民心防,势必严防“三通”带来的冲击性影响。因此碰到这种无力困境,他也只能连忙要求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加强安置无眷退伍军人,辅导就学、就医、就业、就养,并给予心理辅导。

但李师科案,更像是一种深埋在暗处的典范,撕裂了“三不”政策的国王新衣,让常埋在这批老兵心中数十年说不出口的恐惧、疑虑、痛苦与不满,找到了爆发的缺口。国民党的劝抚,已挡不住他们归乡的心,满怀着对现实的质疑与不满,甚至是对国民党执政当局的彻底失望与不信任,这批退役军士不再听话了;既然前途一片茫然,归乡路遥迢,不如自己站出来,向当权者要回属于自己的权利。

一时之间,来台老兵组织开始串连发声,甚至透过党外人士协助,到处示威、抗议,甚至高举布条与标语,就是要求国民党开放探亲;例如一批因自谋生活而处境贫困的退伍军人,筹组“大陆来台国军自谋生活退除役官兵自救联谊会”、“老兵行动联盟”,先后去过国民党中央党部、退辅会前示威抗议,要求国民党解决他们的生计、就业、老年赡养、没有土地耕种等问题。

由于群情激动,数百名老兵甚至集结到台湾“行政院”外埋锅造饭,还数度欲强行冲入“行政院”,与镇暴警察发生激烈肢体冲突。身体欠佳的蒋经国最后委派宋楚瑜代表他到场安抚,说尽好话,动之以情才将这批请愿老兵撤离“行政院”;小蒋也随即拔掉了当时的退辅会主委官位,以对这群退伍老兵有所交代。

另一批老兵,更因为反抗“禁止与匪区亲人联系”的规定,组成“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透过散发传单及举办演讲,公开表达诉求;更经常身穿写有“想家”、“妈妈我好想你”的白上衣,穿梭街头、车站,站在第一线上跟社会对话,终于逐渐引起社会同情,形成一股强而有力的动能,促使国民党必须做出改变。

1987年,蒋经国于7月正式废除戒严令,宣布“解严”,并在经过国民党审慎评估后,他同意自当年12月起开放一般民众可赴大陆探亲,两岸开始了一波波的返乡探亲潮,也让两岸关系迈入了新的纪元。来年,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完成阶段性任务,宣布解散。

人生无常,可就是李师科抢案这颗敲破平静的小石头,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引发一场不可收拾的崩落。

许许多多的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但李师科的尸体,却冰冷地埋在这座岛屿之上。倒是在现今的新北市,有人怜悯他的遭遇,在一座“无天禅寺”前,还立了李师科的塑像,让他与日据时代的传奇义贼廖添丁并列,至今仍存。

[责任编辑:PN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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