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老人火葬限期前欲自杀 称我要睡寿材

儿女们在8年前就为程达夫（左）老人准备好了棺材

原标题：枞阳老人和他们的寿材

■本报记者 薛振宇 文/图

近日，强制推行火化、多名老人大限前自杀的新闻将安徽省安庆市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昨日，安徽民政厅回应称，网上报道的老人死亡情况与殡改没有关系。

尽管如此，安庆多地声势浩大的棺木收缴、拆解工作却成不争事实。据记者不完全统计，仅潜山、怀宁两县，收缴拆解棺木就多达43000余副，并为此支出3200余万元。

5月26日上午，安徽枞阳县白湖乡公塥村。77岁的程达夫老人坐在房子里，望着身边的一口棺材，表情木然。

这口棺材是8年前儿女们为他准备的。当时，老太太的身体不太好，6个儿女每人出资1000元，为二老准备了两口棺材。

按照当地风俗，为上年岁的老人提前准备寿材，在传统观念里可以为老人“添寿”。过去讲究的人家，每年还会把寿材重新油漆一遍防腐，甚至会将寿材摆到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炫耀儿女的孝顺和自家的富足，而寿材的好坏贵贱、木质厚薄都可能成为老人之间的谈论话题。

在刚做好寿材的第二年，老伴就因病过世，睡进了其中一口棺材，走了。

安顿好了老伴，程达夫一直以为自己百年之后，也会躺在自己的棺材里。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不一定能实现了。

如今的安庆市，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殡葬改革，要求“各级政府攻坚克难”，死者全部要火葬，为了彻底杜绝可能的纰漏——老人们的寿材也必须限期破拆。

一天拆解了11副棺材

5月26日下午4时许，枞阳县金社乡金渡村，吴学尧和几个村民走在前往村委会的路上。吴学尧手里拿着一份《金社乡棺木拆解补偿金发放花名册》，另一位村民拎着把电锯。

10天前，也就是5月16日，这个村子发生过一起爆炸案，村民吴友生身绑炸药冲进村委会引爆。吴友生和村委会主任当场身亡，另有3名村委会成员受伤，至今仍在住院。

因为这件事村干部人手严重不足，但金渡村的棺木拆解工作还是在5月26日正式开始。吴学尧是临时被抽调过来帮忙的。手中的《金社乡棺木拆解补偿金发放花名册》上，记录了11个名字，那是他们5月26日一天的工作成绩：共拆解了11副棺材，同时给每副棺材的所有人发放1000元补偿金。

4月1日，安庆市殡葬改革正式启动，要求城乡居民死亡后按规定实行火葬。1997年《安徽省殡葬管理办法》颁布后，该省平均火化率始终在80%以上，属全国先进。但安庆市的平均火化率却连年是全省倒数第一，2013年火化率甚至低于10%。为“不拖全省的后腿”，安庆宣布力争“2014年年底平均火化率达50%，2016年达80%”，甚至建立“利益导向机制”：即火化遗体免费接运、火化，存放免费3天、骨灰免费寄存1年等。

4月24日，枞阳县召开殡葬改革动员大会。宣布从6月1日起，实行“零点行动”，辖区内所有亡者除有政策规定以外，一律火化，不得土葬。和政府计划推行的其他政策一样，殡葬改革也成立了县领导挂帅的领导小组，推行县干包乡镇、科干包村、村干包片，目的是“层层有人抓、层层有人负责”。

该县多个村庄目前都在执行寿材破拆行动。破拆并无严格技术规定，有的用铁锤砸掉棺材侧板，拆成木板，有的干脆用锯子直接一锯两截，“反正已经给了钱了，不管怎么干，只要不能用就行了”。

没有人知道，当看着自己多年亲手摩挲的寿材一寸一寸被切割得木屑飞溅时，那些早在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地模拟着躺在棺材中告别人世的老人们会怎么想。

“政策只能管活人，还能管到死人？”

4月29日，枞阳县白湖乡召开殡葬改革动员大会。住处距乡政府只有几百米远的程达夫和他周围的老人们，都感受到了这次政府不容置疑的决心。

几天后，程达夫在家门口遇到了和他同岁的公塥村章庄组疏忠纯。两人拉着家常，没说几句就扯到了殡葬改革，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相对唏嘘：活到这把年龄，难道真睡不成寿材了？两人一辈子都在这个村子里度过：在这里出生长大、娶妻生子。一直以为“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埋在这里”天经地义，用不着跟任何人商量。可一夜之间，昨天还确定不移的愿望突然成了痴心妄想。

谈话间，年前曾因癌症开过刀的疏忠纯突然说：“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早死几天，还能睡到寿材里去？”

程达夫只当他说的是气话。没想到后来传来消息，疏忠纯喝农药自杀了！

在章庄组，多位村民告诉记者，疏忠纯服毒自杀，就是为了能够“睡寿材”。也有村民愤愤不平：“政府的政策只能管活人，还能管到死人？都管到阴间去了，也管得太宽了”。

疏忠纯的小儿子疏兴年向记者证实：父亲确实是喝农药自杀的，5月7日下午4点多，这位曾罹患癌症挨过手术刀，好不容易出院回家的古稀老者，喝下了10支“敌杀死”，被人发现时，已经没法救了。第二天家人将其下葬，让他睡进了6年前花了3000元做好的棺材里，埋在了山上，“因为还没到政策规定的6月1日，所以也没有人来干涉”。

81岁老人上吊自杀，儿子说她为了睡棺材

枞阳县项铺镇项金村的汪明虎、汪明会兄弟，还沉浸在母亲突然自杀的悲痛中。他们的母亲张文英5月13日被发现在自家房后的一棵树上自缢身亡。张文英今年81岁，除了有点高血压，身体还算健康，平时一个人开灶做饭，还经常到离家不远的项铺镇街道上卖鸡蛋。

张文英一生育有四子两女，儿孙辈每年给两千多元零花钱，再加上政府每月55元的老年补贴，日子不算赖。

在汪明虎眼里，母亲脾气很好，“老了就是话有点多，又说不到点子上”，有时嫌烦说她几句，老人也只是笑笑。

三儿子汪明会说，13日早上7点多，他准备到项铺镇街道上买点东西，临走时还看见老太太在院子里收拾菜。大约1个小时后，汪明会回到家，一眼就看到母亲在房后的树上吊着。

汪明会赶紧跑过去把母亲抱住放下，老人却已经没有了呼吸。汪明会放声大哭，一位邻居听到了赶过来，才帮他通知家人亲戚。次日，张文英被葬在离家20多米的地方。

汪明虎、汪明会兄弟前思后想，觉得母亲上吊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为了要睡自己的棺材”。5月7日，村干部给各家各户发了《枞阳县人民政府关于在全县依法实施殡葬改革的通告》，要求6月1日起全县境内死亡人员一律火化。

老太太接受不了，不止一次在儿子们面前唠叨：某某某睡了寿材，某某某睡的也是自己寿材，怎么到我就睡不成寿材了？但儿子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乐观的母亲竟然会突然上吊自杀。

5月25日，记者在项金村采访，多数人说她是接受不了火葬、为了睡棺材自杀的。也有人说，老人自杀另有原因。

汪明虎说，母亲上吊自杀的消息见报后，有村干部让他签署一份其母去世与殡葬改革无关的承诺书，遭到了他们的拒绝。

30年寿材要破拆，88岁老妪“蹈塘寻死”

5月21日，在白湖乡旸岭村黄庄组，另一位老人差点走上了疏忠纯、张文英同样的路。

老人叫李翠芳，今年88岁。那几天，村干部宣传殡葬改革并登记村里的棺木数量，听到今后死了要火化，李翠芳接受不了，两顿没吃饭。

5月21日上午，旸岭村几名村干部到邻居陶晓德家现场拆解了寿材。李翠芳看见了，以为村干部拆解完陶家的棺材，就会来拆解自己的。当时老太太独自在家，觉得如果人家硬要拆，她也挡不住，88岁的李翠芳竟然一步步走进自家门前的水塘。

幸亏被在陶家干活的村干部发现，急忙把老人拉上来。李翠芳情绪激动，尽管当时已被塘水淹过膝盖，仍挣扎着喊：“别拉我，我要睡寿材。”在场的旸岭村民兵营长、副支书陶方士赶紧喊来了正在地里干活的老太太的儿媳，大伙儿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

第二天，老人在江苏打工的儿子陶天一听到母亲“蹈塘寻死”的消息，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在陶家的厨房里，多年来一直摆着一口油漆好的上好厚木棺材。那是30年前陶天一就为母亲准备好的。

陶天一没有兄弟姐妹，作为独子，20多岁时就开始为母亲准备棺木。由于当时交通不便，他买了木材叫人从15里外扛回来，然后又找了4个木工忙活了大半个月，才给母亲做了一副好寿材，当时他也算是倾其所有。不过，不仅88岁的李翠芳没想到，56岁的陶天一也没有想到，30年来成为母亲精神寄托的棺木，如今要面临被拆解的命运。

“简直比过去的计划生育还难搞”

旸岭村民兵营长陶方士非常庆幸，5月21日李翠芳的“投水”举动被他们及时发现了，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觉得殡葬改革工作，“简直比过去的计划生育工作还难搞”。尽管他们已经“灵活执行政策”——不愿意拆解棺木也行，不过要和村委会签承诺书：不要政府800元补助，还要保证今后不用棺材土葬。

陶方士说，旸岭村最近的棺木拆解“工作进度还算可以”，据他们统计，村里共有棺木330多副，截至5月26日，已经拆解了100多副。当然不少村民反映，一副棺材800元的补偿金实在是有些低，“但这不是村上定的，村干部们也做不了主”。

但白湖乡政府对此项工作显然更为乐观，该乡宣称殡葬改革“得到了全乡绝大多数群众的拥护和支持”。棺木拆解本着自愿原则，现场拆解一副，兑现补偿款800元。全乡上报1880副棺木，截至5月26日11时，已经拆解1400余副，据此测算已经花费112万元。

旸岭村拆解掉的第一副棺材就是陶晓德家的。陶母今年85岁，目前住在安庆一家养老院。

儿子陶晓德表示支持这项改革。他也承认“老母亲不见得能想得通，只好先瞒着她”。

在家里预备了30多年的棺材被拆解了，换回了800元补偿款。想起30年前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给母亲打寿材的那种自豪感，再看看现在的这副棺木的下场，“起了表率作用”的陶晓德还是提了点意见：

“我觉得已经存在的棺木，最好还是不要拆了，只要今后不再做就好了；还有，政府是不是应该按照市场价补偿，不要让群众吃太大的亏。”

明天该到谁家去拆棺？

一天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但明天该到谁家去拆解棺木，金渡村的老会计吴学尧还是很头疼。一名村民走过来，看看吴学尧手里的花名册，再看看补偿金额标准，说了声：“1000元连本钱也不够！”这话一下子引起了共鸣，围过来的村民议论纷纷：“就是，现在一副棺材起码得三四千元吧，1000元你连木头都买不来。”

吴学尧苦笑：“这是乡上定的补偿金。咱们乡还不算少的，还有的乡只补偿800元呢”。马上就有村民接上话头，“听说有的乡镇可是1500元呀”。也有爱较真的村民说：“按照物权法，好像这棺材属于老百姓的财产，好歹价值几千元呢，不能政府说拆掉就拆掉，也不能你说赔多少钱就多少钱，你们这样算不算破坏财物呀？”

村干部们没法回答类似提问。补偿800元还是1500元，这些乡村干部也不知道“这个钱是咋算出来的”，就像他们说不清拆解棺木的政策是在什么会上定的，经过什么样的程序、谁来定的。唯一明确的就是“这是上头安排的，我们也没办法”。

安庆市政府网显示，安庆现辖1市3区7县，2013年全市户籍总人口620万人。仅以潜山、怀宁两县为例，记者据公开报道不完全统计，截至5月22日，潜山县共破拆棺木22415副，而怀宁县各乡镇累计破拆棺木至少在18800副。若按每副棺木最少补偿800元计算，潜山县、怀宁县仅此项支出就各达1793万余元和1500万余元。

在旸岭村，自从5月21日李翠芳水塘寻死后，村干部再没来过，这也让陶天一松了口气。

因为那场未遂的寻死，88岁的李翠芳的寿材算是暂时保住了，而6月1日却越来越近，这让陶天一内心很是惴惴不安：“我理解上边的政策，但也能理解母亲的心情，能拖一天是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