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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文风(3)
且将其中的实词剔去,只剩下骨架,看看它的本相:
但……竟至于……向来……然而……也……竟……况 且……更何至于……
这样的分析,绝没有贬斥的意思,只是要探讨鲁迅文风的本质特征,给世人一个交待,还鲁迅一个公道。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想说,这样的好文章,它好的地方,不在别处,而在这种古文辞的随意的镶嵌,这种古文句式的娴熟的周转。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我曾在一次演讲中说过,像《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文章,是由文言文向现代白话文转化途中的产物,文言文的痕迹是很显著的。这样的文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说鲁迅是一位白话文大师,莫若说是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大师更恰当些。
仅以一篇半叙述半杂感式的文章,来评价鲁迅这一时期的文风,显然是不公道的。谁都知道,鲁迅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成绩不是杂感,而是他的那些短篇小说。要选也要选最好的。李长之是位长于艺术分析的评论家,在《鲁迅批判》中说,“倘若让我只举最完整的创作的话,则我觉得这一共二十五篇创作的两个结集里,有八篇东西是我愿意指出来的”。他说的八篇,是指《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祝福》、《伤逝》和《离婚》。又说,到了完整的艺术,就是不能再分高下了。
那么还是选择《风波》吧。对它的艺术的分析,仍以李长之的话为凭据。李氏说,《风波》以从容胜,看了让人觉得作者有千钧的力量似的,却只小试身手,看他能扛鼎吧,但却只踢一踢毽子。《风波》的技巧,可说是不苟。当人物到了全出场的时候,作者对任何一个人物并不冷淡,使她或他都恰如其分地在那里表现各自的性格。说到这里,李氏抄录了《风波》中的几段文字: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的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了,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72—473页)
之后是这样的评价:这么绰有余裕的笔墨,在不苟之外,又“以从容胜”。
《风波》写的是一个农民在共和告成后,剪去辫子,不久传言皇上又坐了龙廷,于是在这个村庄里便起了一场风波,后来又传来消息,说这传言是假的,于是这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它的本事,不用说,是张勋扶助溥仪复辟的那场短暂的历史闹剧。这事是鲁迅在北京经过的,农村会有怎样的反应,就是没有见过,也不难想像。可以说,这篇小说,是先有了“主题”,然后借助想像完成的。这一类的小说,占了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的大半。研究者认为思想性强,社会批判力度大的作品,大多属于此类。比如《狂人日记》、《药》、《一件小事》、《阿Q正传》、《端午节》、《肥皂》、《示众》、《离婚》等。这样说,并不否认其中有些仍是优秀之作,比如《阿Q正传》,因为用笔的轻慢,心态的平和,那样大的历史变局,却以风趣幽默的笔致出之,反而成了鲁迅小说作品中的一个异数,成为他最获好评的作品。
撇开思想性不谈,仅从艺术性上说(我是这样说了,但我从来是反对这种分析办法的,因为两者是不可剥离的,这里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照顾普通读者的情绪,我不想走得太远),鲁迅小说的缺陷主要有两点。
一是主题的直露。这种直露,不能完全归诸前面提到的主题先行。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主题和材料是互相发明,互相借重的。主题调动了生活积累,生活积累加深了主题的挖掘,只要最后成为浑然天成的作品,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而主题的直露就不同了,无论再充足的理由,都不能说那种论证式的、说教式的小说,是真正的艺术品。比如《狂人日记》中最为人称道的这句话: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25页)
就是在当年,这也不是什么超卓的识见。理教杀人,理教吃人,明清以来具有反叛精神的思想家们,早就有这样的认知,早就说过这样的话。鲁迅在这里,不过将它极而言之,扩大到整个中国历史罢了。
二是语言的瘦劲,或者说是瘦筋。瘦劲这个词,不知别人用过没有,若没有,且算做我的发明。它的意义,可说是瘦而劲,瘦削而有劲。从反面说就是不饱满,不滋润。在鲁迅的小说里,你很难找到一处感情饱满,描写细致,意象丰盈的段落。他的那些社会批判意识强的作品,说是小说,毋宁说是文章,借助人物形象写成的社会杂感文章。这种写法,决定了他对笔下的人与事,总是寥寥几笔,达意即止。不可能做精心的刻画,也不可能做细腻的描述。他的感情是外在的,也就达不到人物的肺腑,也就写不到事情的肌理。
编辑:
徐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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