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图/龙应台提供
安德烈 图/龙应台提供
南方周末:20岁的时候你在上大学,有大的志向吗?
龙应台:我们都是胡适之、罗家伦、傅斯年那个脉络的五四青年下一代,小学生都知道“士不可以不弘毅”。我读台南女中,像我们这种自以为有思想的女生,十七岁时都是抱着尼采在街上走路的,就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深刻。到了大学,专读西洋文化史文学史欧洲思想史什么的。再加上国民党所注重的传统儒家思想,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样的价值观,你自然觉得改变社会、民族复兴的大任都在你身上。
1975年我离开台湾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走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头,天上深蓝深蓝的一片云都没有,阳光照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地。8月,还没有开学,美国18岁、20岁的人光着臂膀、穿着短裤、球鞋、骑着脚踏车在你面前悠来悠去,我最无法忘怀的就是:咦,怎么他们每个人看着都那么轻松,那么没负担?从他们肢体的语言我就已经发现了,我们差别很大,他们身上没有那个几千年的国家重任。
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这样
南方周末:安德烈好像有些“玩世不恭”,你希望他有担当吗?
龙应台:那倒没有。我蛮欣赏他的那种自我嘲讽的幽默感,他的幽默很黑色、很尖锐,很出人意表,很不屑于造作,真是“酷”得强烈。我对他没有“铁肩担道义”的期待,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料”。
但安德烈并不是“虚无”的。有一次,他回到家来,看见我一个人坐在书桌旁生气,他说:“你怎么啦?”我就告诉他,台湾出了一件事情,一个作者因为文章“政治不正确”而受挞伐,这种挞伐完全是民主的倒退,尤其因为他有公职,所以就把公职也丢了。我生气,是因为我正在写书闭关,没时间去“主持正义”,因此更觉得郁闷。你知道安德烈的反应吗?
他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总有理由为自己的不行动、不作为找到借口。这种事情不反抗,不挺身批判,那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反抗、值得出来的?”
南方周末:安德烈对公共生活还是挺在意的,比方有一年他就提到,香港的抗议游行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和大学生很少。
龙应台:对,有时候我会被他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嘲讽态度所骗,当他用嘲讽的态度在谈事情的时候,会给我一个印象:他就是觉得“甲虫身上的红点比烈士的鲜血还要美丽”的那种人,他也试图给你这样的印象。但是同时,比如说他对于香港游行的看法,其实他又非常地主张社会参与以及用行动去改造社会、去影响社会、去抵抗不公平的事情,也许他自己也在虚无感跟积极社会参与之间摇摆。
南方周末:一般的母子在家里处理的基本都是私人话题,你是有意识的引导孩子往公共生活方向思考呢,还是孩子天然的有这种想法?
龙应台:天然和引导是一起的。譬如说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我爱给他们讲故事。每晚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把灯关了以后,我给他们从《西游记》第一篇讲到第一百篇,或者《三国演义》,或者德国童话。讨论孙悟空为什么被装上紧箍、武松为什么打人时,就已经开始了一种知性的对话了。讲白雪公主跟七个小矮人,然后问,你觉得毒苹果会不会特别红,因此特别有吸引力?把野狼开肠破肚救小羊──狼有那么可恶、羊有那么可爱吗?知性的思辨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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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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