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就像充电
“艾滋孤儿也能成功,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不同,也上大学,也有所成就。”
5年前本报报道的高燕现在上大学了,在卫生学院读书,她比过去开朗些了,能主动跟人说话了,但很难和人交心,磨难的经历使她总是处于过度自我保护之中,对孤儿身份极为敏感。总是不得已隐瞒和编织一些信息,她习惯了跟班里同学主动强调,她爸爸妈妈在县里工作,说来看她的人都是爸妈的好朋友。
在智行资助的8000名艾滋孤儿中,有300个已经考上了大学,他们是艾滋孤儿中最优秀的一群。与同龄人相比,他们更内向,沉默,心思细密,眼神里有不经意的忧郁,但性格也更刚毅,有耐力,执著。
去年,张胜利以630多的高分考入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今年以其踏实肯干被选为班长,尽管“开始时当众说话都声音颤抖”。
求学路的艰难源于特殊的家庭背景。“我妈有精神病。”从3岁起,张胜利就生活在噩梦中,“妈妈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家,病发时总是离家出走,我爸就去找,找之前先算一卦,朝哪个方向跑了,就去那个方向找。十多年里,我爸找我妈所跑的路,可以把河南省绕几圈。十年前,最后一次终于找不着了,我也没再见过我妈。”
母亲失踪3年后,父亲陷入艾滋病泥潭。那年,16岁的张胜利读初三,住校,交不起20元的住宿费,学校给免了,老师说“你从家里带床被子来就行”,张胜利无比难堪,“家里就一床破被子,没有多余的”。
从高中起,他开始接受智行基金会的资助,学费有了着落,生活境况也好转。极端的贫穷、“没妈的孩子”的嘲笑、父亲艾滋病阴影的纠缠,反过来磨炼了张胜利惊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学习倦了,每次回家都像是快速充电,刺激了我向上的心志。”
大一新生刘一凡也受到父亲的激励,父亲是艾滋高发村里第一个服药后挺过来的病人,“躺在床上半个多月,快准备后事了,我爸爸苦撑着,能走几步路了,他在前面走,村里人在后面鼓掌。”父亲重新站起来给了其他病人希望,病好点他就看养殖书,买回饲料,自己养牛挣钱。“他的勇气影响了我,我为他骄傲。”刘一凡说。
学电子技术的研究生张健,在就业形势极其恶劣的寒冬,通过层层严酷考核,最近被一家全国知名的通讯公司录取,提前找到了工作。7年前,父亲查出艾滋病,“当时的感觉是崩溃”。村里的规矩是考上大学后要在村里放映两场电影,身患艾滋的父亲无力付钱,他由此许了一个承诺,替爸爸还愿。2006年保送研究生后,他自己攒够了钱,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是喜剧片,那时父亲去世两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见到了我爸,他很高兴,但对我说,你许的愿是两场,怎么只放了一场?”
刘一凡考上大学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两个梦想,第一个是在家乡建一个纪念碑,“纪念这场艾滋病灾难”,第二个梦想是,“将来当村官,让家乡像华西村一样富裕。首要的是建设一些工厂,让那么多艾滋病人可以边服药边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挣点钱。”他痛心于“父辈带病在外打工,中途不断回家来拿药”的悲戚。
汶川大地震后,智行基金会资助了一些成年的艾滋孤儿去灾区给地震孤儿上课,这让刘一凡重拾了自尊和自信,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那种感觉真好,我不再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负担”。
张健内心极其渴望“成功”。他知道,如果他能成功,对其他更小的艾滋孤儿是个积极影响,也能影响别人的看法,“艾滋孤儿也能成功,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不同,也上大学,也有所成就”。
智行基金会目前的工作人员中有6个是曾受资助的艾滋孤儿。其中之一安徽办公室的代廷梅可能是最早结婚并当爸爸的。
他也想大学毕业后多挣钱养家,但是他知道有更多的孤儿处在比他更恶劣的艾滋阴影中,“如果我是没有鞋子的那个,他们是没有脚的人”。
为了这些“没有脚”的人,代廷梅说要在智行至少坚持干十年,跑村家访很辛苦收入不高,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如同在火场救火,“如果等自己挣够了钱再回来救人,孩子们可能早被火吞了,时间不等人”。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光
“他就像个小天使,他的生命注定会很短暂,但他生命的价值也许不仅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唤醒别人。”
尽管1米18的矮个和年龄严重不相称,但谁也不相信赵一鸣是个艾滋病人,伴有乙肝、肺结核。有时他的言词甚至不像个孩子。
他才14岁,渴望成年,考上大学,当上医生,尽管这可能是永不可实现的梦想,内在的艾滋病毒随时会发作,中断他的生命。
有艾滋病成人到智行办公室说,“我们的孩子能被照顾好就行了,我们死了就死了,活一天算一天。”赵一鸣跳出来教育他们,“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萎靡不振的大人惊讶地问,这孩子有病么?继而羞愧不已。与生俱来的艾滋病毒一直隐秘地匍匐在赵一鸣体内,阻挠发育。手指不能自如伸弯,夜里咳嗽不止,脸部浮肿。他现在要吃3种药,自己上好闹钟,从不误时。去年7月,赵一鸣被检测出感染HIV,医生推测他是母婴感染,母亲在他2个月大时喝农药自杀,曾卖过血,感染上艾滋病毒。
在智行资助的孤儿中,像赵一鸣般感染艾滋病的现有300个。过去8年,已有不少孩子陆续离世。尽管他们中有的有很强的求生欲,杜聪记得有一天,一个11岁的病孩子,冒着暴雨,趟过泥地步行7公里到他们的办公室问一个如何吃药的问题。刚开始吃的抗艾药是液体糖浆,分量难掌握。
赵一鸣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棒极了。在学校,没人知道他有艾滋病。他被二十多名同学投票选为班长,他带领同学们念英语,帮生病的同学打水。周末,他喜欢跟智行的工作人员学习打篮球,盼望能长高一点点。
半年前,医生还预测他活不过3个月。当时他黑瘦,皮包骨,高烧不退,肚子鼓得像气球。谁能想到,即使在快触摸到死神的时刻,赵一鸣内心仍感到真实的快乐。他给资助他看病的香港林阿姨写信说,“我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就会想到你,那种感觉有说不出的美好。那也许就是想念的妈妈感觉吧。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没见过她的照片。”
其实,躺在床上做个被人照顾的小孩,让他觉得挺安心满足。此前一年多,父亲艾滋病病发,病势汹汹,姐姐在外打工,亲戚和邻居怕传染不敢靠近,他一个人照顾,每天给他熬粥煮青菜。没钱,医生不来,他就充当父亲的医生,自己看医药书,找医生问,托赶集的人用装化肥的袋子买回一袋袋盐水和药,照着说明书自己配抗病毒的药。“办丧事时,亲戚们都在围观,也是我一个人。”
赵一鸣就这样被逼成了一个小大人,独立办事能力很强。他还替智行工作人员马正洲解决了一个难题:有少数艾滋病人不自觉,为了获取更多的生活补助,把亲戚或朋友的孩子转到自己的户口上,赵一鸣认识这些村里的孩子,戳穿了谎言。“人心总是不满足,别人帮你不是欠你的,要感恩。”
父亲去世后,赵一鸣彻底成了孤儿。马正洲只好在他病情好转后替他找了学校,租了个房子,每个月供应生活费给他和姐姐。屋子里没有电视。他一回到出租屋,邻居家的孩子们就围拢过来找他玩。两个男孩联手跟他下象棋。棋牌上几番厮杀,甘拜下风,小赵好不得意。
赵一鸣觉得这样的时光无比幸福。但他从不让别人进入他租的房子,怕房东或邻居发现他真实的病情而被赶走。他把药用袋子密密实实地缠绕起来,藏在抽屉里,怕邻居来串门时发现走漏风声。他很怕这样简单快乐的时光有一天会戛然而止。
孤身离开家乡被赵一鸣视为摆脱黑暗的开始。他把好心人的帮助看成生命中的光亮,“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光。”他把此前生命中经历的黑暗种种都忘却了,单单记住光。每个星期,赵一鸣都给关心他的人发一封电子邮件。在他心里,他把他们视为家人。他甚至觉得,“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世界上的空气和水”。
他将自己得第一名的奖状一张张扫描了传给“亲人”。在结尾,他总是写,“将来会有一个更好的小赵出现在你们面前。”
少年赵一鸣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他申请了QQ号,添加了三十多个网友空时跟他们聊聊,他最喜欢网络的一点是,“没人问你的爸妈是谁,没人问你是否有病。”去公园玩时,他尝试去蹦床,其他的孩子在他身边使劲跳跃,在空中翻跟头,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两腿绷直,稍稍用力,人就自由地弹跳起来了,“感觉飞了。”他对这种感觉着迷,不肯停下来。
老师要求写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另一个世界”,其他同学都想像另一个世界有太空人、时间机器什么的,赵一鸣写道,“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一切黑暗的人和事都进不去的世界,那里没有纷争,没有穷富,没有疾病,人人平等。”
赵一鸣几乎是艾滋孤儿中最特别的一个,本身携带艾滋病毒,他本该是最有理由坠入绝望的人,但无论病毒在体内多么肆虐,都仍怀着无畏的希望。“裂变成长后处于光明或黑暗的哪一极,并不一定受制于残酷的客观环境,也在于人的内心选择。”杜聪说,“他就像个小天使,他的生命注定会很短暂,但他生命的价值也许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唤醒别人。”(来源:南方周末)
(为保护隐私,本文所涉艾滋病人和孤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