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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我的极左经历
2008年07月24日 15:33中国经济网 】 【打印

 

八、如今了然识所在

多年之后研读明史,我注意到明朝初年和共和国初期的惊人相似。朱元璋也搞国有化,更准确地说是官有化,剥夺各个社会集团的权利,尤其是大地主大商人的权利,将尽可能多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同时严厉约束各级官员,鼓吹道德教化。

顺着这条轨迹上串下连,我获得了另外一种眼光和感觉。我感觉自己当年很像朱元璋手下的酷吏。我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与各个社会集团对抗,尽量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努力清除反对我们崇高理想的人们。我以为这就是社会主义,这样就能建成共产主义,正如朱元璋以为这样可以建立合乎王道的万代基业。

资本主义,就是夺取皇家贵族的权力,由资产阶级集体控制政权。社会主义,就是夺取资产阶级的权力,将政权置于无产阶级集体控制之下。可是这两种权力转移均未在中国发生。我参与的事业,一方面是铲除资本主义萌芽,另一方面是控制驱使农民群众,而不是被他们控制和驱使。这种官家说了算的体制,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极端的官家主义(参见拙作:《置疑“权贵资本主义”》,《凤凰周刊》2005年第13期)。

官家主义因主张和信条不同,又分为多种类型。儒家信条在西方冲击下败阵之后,以赶超西方为目标的各种主张登上了历史舞台。我插队的时候只熟悉其中的两种主张。一种是:官僚集团直接承担资产阶级的使命,管理生产,计划经济,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把全国办成一家大公司。这条路线被毛泽东斥为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另一种是: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和新世界,顺便完成四个现代化,并一劳永逸地解决资本主义时代的其他问题。这种远远超出资产阶级物质利益眼界的追求,就是毛泽东的理想。后人把这种理想称为空想社会主义,空想固然不错,社会主义却大成问题。这里根本就没有农民之类的社会集团说话的份儿。

从官家主义的角度看,左派右派的分类,被超越历史阶段地过分强调了。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官民之分,才符合我们的时代特征——官民之分更能揭示当代的主要矛盾。所谓官,就是打天下坐江山的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所谓民,就是农民和工商业者组成的生产集团。生产集团控制了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之后,劳动和资本的矛盾才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这时候,左翼右翼之类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相关的划分,才从二级政治分类上升为一级分类。如此看来,在官家极权的时代,我恰好在为强化极权、削弱农民势力而冲锋陷阵。问题在于,任何集团的势力太大,和皇家贵族势力太大或资本家势力太大一样,都是一种社会失衡,都将造成社会灾难。

在新的历史坐标系中,当年的困惑和迷茫消失了。如今了然识所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国历史就是官家主义的历史。毛泽东时代,官家对社会的控制达到全盛的顶点,用自己的理想塑造社会人心的全方位努力登上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并且凭借强权打造了工业化基础。“文革”之后,从农村到城市,处处民进官退,民间和官家势力的新均衡即将重建。迄今为止,对这种新均衡的意识形态描绘和理解尚未定型,就连我在此使用的“官家主义”也是正在形成之中的概念,我们仍处于下一个均衡类型重建之前的探索和动荡之中。

在官家集团真正成为公仆之后,我希望出现所有社会集团共同当家作主的社会,大家靠投票立法定规,我以为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社会,或者叫“全民主义”社会——每个社会集团及其成员都有平等的政治权利,谁也不能凭借暴力专别人的政。资产阶级固然财大气粗,但工人可以依靠工会与之抗衡;农民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可以凭借农会分担集体行动的成本,为本阶级争取更多的利益。为了保护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弱者,消除拼命谋生的土壤,这个社会还应该设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体系。

倘若我梦想落空,代替官家主义的真是资本主义社会,立法定规全由资本家说了算,禁止组建工会,禁止罢工,凭借暴力专工农大众的政,那时候,即使我衰老不堪,我也要再当一回左派。这不是出于什么阶级感情,而是出于对利益制衡的信仰,出于对公道的信仰。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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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思   编辑: 王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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