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到1958年11月,毛泽东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的口气说,中国不久将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大门口等着苏联。[29]在毛泽东看来,中国的经济实力很快就会超过苏联,又为人类指出了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光明大道,只要这一切得到社会主义各国的支持,特别是莫斯科的认可,也就等于承认了中共在社会主义阵营中的领导地位。
然而,实际结果却使毛泽东大失所望。尽管中国人的热情和干劲在苏联报刊上得到一片赞扬,但对“大跃进”的很多做法和目标,苏联干部和专家却不断提出怀疑和指责。[30]至于人民公社运动,苏联的媒体一直保持沉默。在纪念新中国9周年国庆的几百篇文章和广播评论中,只有区区6篇顺带提到了人民公社,而苏联大使在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节招待会的演说中,对方兴未艾的人民公社运动竟只字未提。[31]苏共中央认为人民公社是一种“左”倾政策的表现,但如果提出批评则会影响中苏关系,所以决定“对它既不称赞,也不批评”。[32]后来,由于苏联不少地方干部和一些东欧国家领导人对人民公社表现出极大兴趣,有的甚至认为,中国搞人民公社是真正找到了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道路,而苏联没有找到这条道路。为了避免“盲目效仿”中国,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一大的报告中含沙射影地批评了人民公社制度。[33]几个月后,赫鲁晓夫又在波兰一个集体农庄群众大会上讲话,回忆并检讨了苏联20年代在农村建立公社的错误。[34]与前者相同,这个讲话也没有提到中国,甚至措辞更为缓和,本不该引起什么强烈反应。但波兰报纸在发表讲话时删去了其中有关公社的一段话,而《真理报》却予以全文发表。显然,莫斯科是有意为之,而且选择了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时机。那时毛泽东正在庐山为彭德怀的万言书怒火冲天,这个讲话更使毛泽东怒不可遏,他决定向赫鲁晓夫公开出击。
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的高潮中,很多中共干部认为,“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已转移到中国”,
[35]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毛泽东和中国党当时的心态。毛泽东希望他的创举得到国内外,特别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承认。然而,毛泽东等来的不是人们的理解和支持,而是1959年经济形势的逆转,以及各级干部普遍的检讨和非议。[36]庐山会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的,难怪彭德怀一封私人信件就捅了马蜂窝——毛泽东决心反击那些对他得意的共产主义试验评头品足的人。在7月16日向会议印发了彭德怀的意见书后,毛泽东怒气未消,便连续看到两份关于基层干部非议“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材料,说全民炼钢“得不偿失”,“劳民伤财”,只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人民公社没有优越性”,是“人为的产物”,是“心血来潮”。接着又是外交部的报告,说在苏联干部中普遍流传着有关中国当前某些困难情况的说法,认为中国党犯了错误。毛泽东强压怒火,不动声色地向会议印发了这些材料。[37]就在这时,7月28日,赫鲁晓夫关于公社问题的讲话送上了庐山。苏联领导人竟然也加入了这场争论,而且是站在党内右倾分子一边,这是毛泽东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第二天毛泽东批示:将有关材料印发会议代表,“请同志们研究一下,看苏联曾经垮台的公社和我们的人民公社是不是一个东西;看我们的人民公社究竟会不会垮台”。批示发出后,毛泽东意犹未尽,8月1日又批示:“我写了几句话,其意是驳赫鲁晓夫的。将来我拟写文宣传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一个百花齐放,一个人民公社,一个大跃进,这三件,赫鲁晓夫们是反对的,或者是怀疑的。”并表示为此“要向全世界作战,包括党内大批反对派和怀疑派”。8月19日,毛泽东又要人去准备人民公社的材料,并说:“为了驳斥国内外敌人和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对“人民公社的攻击、诬蔑和怀疑”,“必须向一切人作战”,其目的是“破苏联同志们中的许多反对派和怀疑派”。9月4日毛泽东再次发出信件,要求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赫鲁晓夫关于公社问题的讲话,以“使他越处于被动,使全国人民知道赫鲁晓夫是反公社的”,还指示以通讯方式发表捷克斯洛伐克和民主德国报纸赞扬和宣传庐山会议决议的情况,“以壮士气,可以将苏联某些人的军”。[38]所有这些做法都表明,同赫鲁晓夫一样,毛泽东也决心与莫斯科翻脸了。
这时,双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台海危机反映出中苏在对外政策上的重大分歧,赫鲁晓夫对此不能容忍,苏联决定给中共一些颜色看;公社问题反映出中苏在对内政策上的严重分歧,毛泽东对此不能容忍,中共决定公开批评莫斯科。于是在1959年10月两国领导人发生激烈争吵后,中苏分别确定了处理两国关系的相同的方针:毛泽东认为,中苏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分歧只是“局部的,暂时的”。但“赫鲁晓夫很幼稚”,又“不懂马列主义”,“如果不改正,几年后他将完全破产”。而真理在中共一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大发展在中国”,中共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批判修正主义。[39]因此12月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决定,在处理中苏关系时,“要有原则上的坚定性和策略上的灵活性”。[40]苏共中央同样认为,中苏友好对于两党两国都是重要的,对于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是必需的,但是由于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中共在对内对外政策方面都存在错误和缺点。因此必须“在坚持我们的原则的条件下克服相互关系中出现的困难”。[41]此时,中苏分裂已成必然趋势,除非有一方承认错误,从而达成妥协。
1960年伊始,双方便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阐述各自的观点和主张,意在规劝和说服对方。劝说不起作用,中共在6月上旬的世界工联会议公开散发批评苏共的材料,试图压服苏联改正错误,而苏共则在6月下旬的布加勒斯特会议组织对中共代表团的围攻,试图逼迫中共就范。[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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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志华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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