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又马上赶到中南海,亲自安排见面时的细节,这一次又让唐龙彬对总理的细致周到有了深刻认识:“总理提前几分钟到会场布置,连主席吐痰的痰盂放哪边他都非常在意。他非常了解主席的习惯。”
在工作人员搀扶下,毛泽东握着尼克松的手达1分钟之久,这次会见的详情已经被各种史料完整而详尽地记载下来。冀朝铸并没有参与这一次历史性的会谈,是唐闻生做的翻译。“我第一次给主席当翻译时,我一张口吓了主席一跳,他说:‘嗓门这么大哟!’唐闻生是女同志,声音温柔,他就点名要唐闻生了。”冀朝铸笑着回忆。唐闻生是冀朝铸从北外挑选出来的“徒弟”,唐家与冀家也是世交,“我的爸爸(冀贡泉)与她的爸爸(唐明照)一起在美国办了张报纸(《美洲华侨日报》),我大哥(冀朝鼎)与她大哥也很熟”。这对师徒又有趣地成为中美解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冀朝铸回忆,毛泽东去世前的3次接见——新西兰总理马尔登、新加坡总理李光耀和巴基斯坦总理布托——都是由他翻译的。那时候毛泽东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
冀朝铸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错过了毛泽东在晚年时间最长的一次接见。老人家显然谈兴很浓,原本15分钟的会谈一直持续了1小时。周恩来3次抬手看表——这对一向注重礼数的周恩来来说,显然是有意为之。尼克松告辞出来时,一直等候在外的唐龙彬注意到毛泽东由工作人员搀扶着,站起来和美国人告别。或许这也是这位老人为中国留下的最后一笔政治遗产。
被拒绝的总统
尼克松到达北京的当天晚上,由周恩来出面,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欢迎宴会。
作为一国总理,周恩来对此次尼克松访华的重视不言而喻。唐龙彬说,尼克松夫妇房间的布置总理都要亲自过问,而在欢迎晚宴上,甚至播放的歌曲也是周恩来亲自决定的。冀朝铸回忆,当时一般国宴上的音乐都是中国革命歌曲,这一次,周恩来让下面的人事先做好调查:美国人喜欢什么曲子、尼克松喜欢什么曲子,“他专门挑选了几首歌曲,也让我参加挑选”。最后选择了尼克松最喜欢的《美丽的亚美利加》,这也是尼克松就职时演奏的音乐。果然,音乐一响,尼克松非常高兴。
尼克松显然对这次来访做了充分准备:在盛大的国宴上,在座的美国人大都不会使用筷子,只好拿着吃西餐的刀叉笨拙地对付中餐,唯独尼克松不同于他人,不紧不慢地用筷子夹取美味佳肴,他那挺像回事的一招一式,吸引了众多记者的镜头。唐龙彬说,他后来才知道,自从访华之事决定之后,尼克松和夫人就开始在家里练习如何用筷子。不仅如此,“尼克松还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比如‘你好’,‘谢谢’”,这些都巧妙地拉近了和中国人的距离。
但是当天晚上的尼克松还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这麻烦跟中方无关——美国国务院来的外交官傅立民(ChasW.Freeman)拒绝上台翻译他的致辞。
30多年的时光已将当时年仅28岁的外交官傅立民变成身材臃肿的六旬老人。2008年12月18日上午,来北京参加关于中美关系一个研究会的傅立民,在国际饭店接受了我的采访,那个小插曲也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白宫和国务院的关系很奇怪。”傅立民说。虽然国务院是主导外交工作的,但基辛格访华,国务院上到罗杰斯,下到普通工作人员全部被蒙在鼓里。虽然傅立民后来也参与了为这次访问而起草的文章、备忘录等,但是“尼克松访华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要不要陪同来”。
傅立民最终还是加入了访华代表团,他和其他官员乘坐的飞机,在尼克松专机前20分钟降落。“在2月21日傍晚到来前,我一直忙着想弄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直到当天晚上,他才接到通知,“尼克松的私人秘书(霍尔德里奇)打电话给我,说总统要我在晚宴上为他的祝酒词做翻译。我说可以,但是你要先给我总统发言的书面稿”。霍尔德里奇答复是没有书面稿,傅立民坚持说肯定有。“他说他再去问问总统,回来后还是告诉我说没有稿子。我只好向他摊牌说这里一定有鬼,因为祝酒词就是我本人起草的。”
傅立民急于要尼克松的讲话稿,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汉语水平——某次会谈中,尼克松讲到中美关系时,说双方的利益是“Parallel”的,中方人员将之翻译成“平行”,而傅立民却提出异议,说平行的意思是永远不会相遇,他认为尼克松的原意不是这样的。周总理于是问他如何翻译更体现他们总统的原意,傅立民说,应该译为“殊途同归”。总理因此对他印象深刻,夸他的汉语底子好。
“我坚持要书面稿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其中加进了一句毛泽东的诗词,我想知道是哪一句。”傅立民说。那时“崇拜毛泽东是中国的特点”,为了表示对中方的友好,对毛主席的重视,美方特地在讲话稿里加了一句毛主席诗词。“诗词是不好翻的,我必须知道哪一句,不然上台把毛泽东的诗句翻错了,那是很糟糕的。”可是总统还是在坚持没有书面稿,于是傅立民就拒绝上台翻译。
无奈下,美方只好求助于中方翻译。傅立民注意到,上台前,冀朝铸和唐闻生手里拿到了一份稿子,也在很紧张地猜那几句英文到底是毛主席的哪一首诗词里的。后来不出傅立民所料,尼克松的讲话里果然有这样一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傅立民记得,那天晚宴上他很郁闷,他后来被安排给姬鹏飞和罗杰斯当翻译,同桌还有李先念。“李先念副总理见我很不高兴的样子,就递了我一支烟来安慰我。”傅立民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烟,从那天起一抽便是30年,直到几年前因为气管炎和“妻管严”而戒掉。而很多年后,傅立民才知道李先念递来的那支很像英国烟味道的香烟,是在中国很有名的“熊猫牌”香烟。
事隔多年回想,傅立民仍然觉得自己当初的拒绝是正确的,“如果我接受了这个命令,然后在欢迎晚宴上把毛主席的诗词乱翻一气,那才是个大错误!”在尼克松怒气冲冲的眼神下,傅立民觉得自己的外交生涯肯定就此结束,但出乎意外,在杭州,尼克松专门为这件事向他道歉。事后傅立民才知道,尼克松坚称没有书面稿,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好,讲话稿过目不忘,想给外界留下一个即兴演讲而不是照本宣科的印象。
他怕我到时候拿出讲稿来对着翻译,那就穿帮了。其实他不知道我的记忆力也很好,我也完全可以配合他好好‘演出’的。”傅立民幽默地说。
打开窗口
当时在外交部新闻司新闻处工作的马毓真刚刚在美国乒乓球球队的接待上完成了一次新闻预演,接踵而至的尼克松访华记者团则让他体会到真正的“实战”是什么样子的。“黑格带人来打前站时,(新闻司)陈楚司长和尼克松的新闻秘书齐格勒谈新闻安排。”马毓真回忆,中美两国这么多年没有来往,他们对中国也不了解,一上来就提交了近400人的访华记者大名单,“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记者,我们的底牌也就是三四十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美国记者素来以尖酸刻薄、挖负面新闻而著称,对此,中方人员自然心存忌惮。时隔多年回忆,马毓真说:“说句老实话,我们嫌他人多,还是因为我们在接待上有很多具体困难。”上世纪70年代的北京,能接待外宾的酒店屈指可数,而能提供的设备更无从谈起。
两方差距实在太大。美国人再三解释,尼克松访美在美国新闻界是大事情,必须要报道,请中方能理解。而且美国媒体众多,对这次采访机会,大家争得一塌糊涂,美国政府都得应付讨好那些媒体,也不敢擅自拒绝、得罪他们,“他们为了这个事来回折腾了好长时间,说怎么也挡不住、怎么着也得来,200多人也算是最少数的了”。
报告打到周总理那里,他的批复是尽量让他们来。“总理的意思是他们已经骂我们骂够了,他到这儿来总得报道尼克松访问、总得报道怎么谈判,他非得客观不可。他怎么报道回去也比他以前对中国的印象要好一些,所以尽量让他们来。”总理的气度让资中筠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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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菁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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