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别了,广阔天地
伟人去了
1976年9月9日。一个令人终生难以忘怀的日子。
在那天之前,也是那一年的1月和6月,已经有两位伟人先后离开我们:周总理和朱德元帅。
天还很热。午饭后我和李道端(一位大队干部)在公社农科所休息。
"啥声音?"道端突然问我。我听了听,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他却坐了起来,把耳朵贴在我的绿挎包上,那里面放着我的收音机。原来中午他听了以后忘关了,一直还在响着。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在变化着,从屏住呼吸听到惊讶再到震惊,最后是一脸悲痛。
"怎么了?"我急忙问。
"快来听,快来听……"他象是说不成话,只是在重复着那三个字。
我赶快凑过去,把收音机从挎包里一把拿出来,把声音调大,立刻,一个悲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在北京逝世。"
悲痛的声音还在响着,但是我已经听不到了,脑子里仿佛一片空白,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道端,一个典型的中原汉子,已经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庄严的《国际歌》声中惊醒,急忙拉起道端,向大队奔去。大约半个小时的路,道端反复重复着三个字:"想不到。"到了大队,大队正在开支委会,公社党委周书记也在场,我们两个不速之客跌跌撞撞冲开了门,只说了一句"主席逝世了!"就再也说不成话了。
周书记忙站了起来,"什么?你听错了吧?"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拿出收音机,里面传出的是令人心碎的哀乐声。"……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所有在场的人脸上的表情马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少人的嘴张得大大的,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唉"的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妇女主任第一个落泪,大家也都擦着泪哽咽起来。
周书记简单布置了一下,让发现情况立即上报,就赶回公社去了。我也回到了生产队。大家已经都知道这个消息了,不少人脸上挂着泪痕,全村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
晚上,广播中传出的哀乐、不少人家里传出的悲泣声和着夜色,织成了9月9日的低垂的夜幕。
马头队长从大队开完党员会回来,来到我住的小屋里。"今天开会和往常就是不一样,咱队的几个人去的时候人家都差不多到齐了。唉,人人哭的跟泪人似的,有的话都说不成。你说,毛主席去世了,这以后咱还咋干啊?"
那天临走,马头队长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毛主席在世时,咱干是干社会主义,这要是以后变修了,咱再干,不都是给修正主义干了吗?"现在看起来觉得有点好笑,但那时我想不少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是真真切切的。
送马头队长走后,我站在小屋门前,听到村子里不知谁家传出来哭声,是那种实在压抑不住才放声大哭的声音。
9月10日,写诗一首:"人人皆疑双耳僻,谁信竟是噩耗来?狂飙漫卷惊天痛,雷霆顿起动地哀。难抑热泪夺眶下,不禁痛放悲声来。四海波涛奏哀乐,国际歌声震心怀。"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悲痛着。9月14日,大队就召开了一个批斗会,批的是一个60多岁的女人,她在地里干活时高兴地向别人说:"毛主席可死了!"到场的有几十人,一个个怒不可遏,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指挥,但是不少人对她动了手,把她打得跪在了地上。不过那个被称作地主婆的女人也确实强硬,跪在地上仍说:"他领人分了我的田,分了我的房子,我这口气憋了有20多年了!"当然她的这番话带给她的是几声响亮的板子。板子过后,她改了口,说是错了,一定改。
村子里还开了一个忆苦会,马头队长和不少人都先后发了言,会议的气氛挺压抑的,几乎每个人都在哭,哭声成了那个会的主题曲。
9月18日,北京开了追悼会。接着县里和公社分别召开了追悼会。10月9日,建立毛主席遗体纪念堂的决定传到了农村,老百姓那个高兴啊,不少人都说要去看看毛主席的遗容。
10月11日,中央决议传达,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待将来提请中央全会追认。10月12日,广播里开始不断地播送毛主席的"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于是,大家开始议论:准是中央出事啦!那时人们的政治嗅觉都十分敏感,特别是从1971年林彪事件后,更是如此。果然,10月18日,晚上公社召开全体党员大会,按照文革时的惯例,重大的事情是在晚上8点公布的。会后,大家都知道了:四人帮被粉碎了。
不能忘记:马头队长
马头队长姓马,叫什么忘了。别人都喊他马头,我也就跟着喊。
他是我驻村的那个队的队长。1976年3月,当时的公社领导从知青中抽了一批人,组成了知青学大寨工作队,每个人进驻一个生产队,指导生产和革命。
我去的那个村叫后营。马头就是这个村的生产队长。
第一次见他时,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他嘴里叼着的是自己卷的烟,一脸坏笑,并且一笑就能看到满嘴的黄牙,而且他似乎总是在笑。
领教他的风采是在开全村人的会上。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全村的会,下面老老少少坐了一百多人,让我这个学生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我大概说了有不到10分钟吧,干吧吧的,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自动打住,坐下。接着就轮到马头了。只见他仍是叼着烟卷,笑着开始讲。让我吃惊的是,他真的是属于那种特别能讲的人,讲着讲着就满嘴白沫,他就习惯性地用手在嘴上转着一擦,接着讲下去。他讲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一下子讲了两三个小时,居然没喝一口水,没有一个"啊""这个"之类的词儿。真的让人不可思议。
我在后营一共呆了不到八九个月,和马头队长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他对我很关照,派活时总是考虑到我是个城里下来的学生,不能做太重的活,也很少给我承包的活,只要我在地里干活,多少都行。当然,我对自己要求很严,尽量和村民们一样做,有一段时间我还自己坚持挑粪,肩膀都压得肿了多高,他看在眼里,嘴上什么也不说,却暗地里安排做些好饭来犒劳我。
我那时是在村里轮流派饭吃,一天一家。村民们对我都很关照,尽可能做些好吃的招待我。马头也总是时不时地从生产队里拿些菜啊什么的,送到做派饭的家里。我对他表示感谢时,他依旧是一脸坏笑地说:"谢啥,恁跑这么远到俺这儿,吃两口饭还不是应该的。"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喝酒。什么菜都不要,一个粗瓷大碗,倒上60度的汝南大曲,一种红薯干酒,又苦又辣的,一仰脖儿"咕咚"一声,干了。我喝酒有些地方就是跟他学的。有时候,晚饭后,他到我住的地方,掂着酒瓶,我要去买点罐头什么的当下酒菜,他拦着不让,自己到房后生产队的菜园里偷一个白萝卜,用水一洗,一人一半,喝一口酒就一口萝卜,辣对辣,真得劲儿!
我入伍后,又和马头队长通过几封信,他说粉碎"四人帮"了,革命搞得少了,要搞生产。再后来,联系就少了。我从部队退伍后,就失去了联系。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也不知后营那个村子怎么样。挺怀念那个时候的,那么单纯,那么自在。
当兵去
当兵,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一个男人的梦想。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征兵就开始了。我积极报名,还算顺利,很轻松地过了目测关,然后便是体检。
我高中毕业时参加过全国统一的招飞,体检时第一关便被刷了下来,因为心情紧张而导致血压偏高。这一次害怕重蹈覆辙,就事先打听如何让血压降下来。忘了是谁教给我一招,到该进体检室时喝上一碗醋,保证血压高不了,还说是多少人试过的验方,无一失败的。我谨记在心。到了体检那一天,上午大约11点钟时,得到通知说我们大队马上要进去体检了,我撒腿就往公社所在的街上跑,到供销社营业点上买了碗醋,大粗瓷碗装的,可能有1斤多吧,一仰脖就喝了下去,那个酸啊,现在想起来还满嘴生津呢。然后又一路小跑回公社院里。刚回去就听到公社武装部的干事正在通知呢,说前面那个大队动作太慢,占的时间多了,我们要推迟到下午了。我腿一软,差一点要蹲到地上,真恨不得上去揍那家伙一顿。可是,没有办法,只有等。那一中午,我的胃里差不多要翻了天,其他东西一点点都没有吃,吐着酸水等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轮到我们。但是,不知是醋起了作用,还是我在闹腾之后心情想紧张也紧张不起,反正血压非常正常,其他也都非常符合要求。我过关了。
接着是政审和焦急的等待。一直到12月20几号,公社团委书记马振河(当时在征兵办帮忙)告诉我通知书已经发了,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就像是在无边的大海里见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接下来便是换军装,回郑州向家人告别,又连夜折返村里。
走的那一天,是生产队长李邦成送的我,他拉了一辆架子车,就是先卖后追回来那辆,把我送到公社院子里。出村时,同学们都不在,不少村民来送我,那一刻,我的心里又一次感到莫名的酸楚。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惟有走下去,回头不可能,也来不及了。
然后到县里,到地区,和认识的人们逐渐分开,和不认识的人们重新编为一个组,再后来就上了火车,那种闷罐车。在咣咣当当的火车声中,我的知青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别了,广阔天地!
补记:
离开农村后值得记下来的事情主要有二,一是过了不太长时间国家就宣布恢复高考,当时刚刚分配到连队,听到消息又一次地腿几乎软得无法支撑自己,只恨后悔药无处可买;二是听说同学们陆续离开农村,奔向新生活,只苦了陪伴我们一年多的那只忠心耿耿的赛虎,无法带走,留在村里又无人过问,终日流浪。当1977年春节的鞭炮燃响时,它饿得摸进一家屋里去找寻吃的,被人误认为野狗用刀砍断了尾巴。
那以后,它就没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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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崔向东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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