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韶华:我的小舅——老三届的平民版本
2009年09月14日 09:14凤凰网知青 】 【打印共有评论0

前天晚上,突然梦到小舅。很奇怪,他竟然瘸腿,拄着拐杖。我跟着他,走了挺长的一段山路。一路上,他好像一直在追问些什么,是怪我没去河南给他买药吗?

哭着醒来,找出猴币(图案与著名的猴票一样)和已经有些发黄的书法字典,发了一会呆。13岁那年,小舅领我上街挑了这两件生日礼物,除了一些黑白照片,它们是我上大学之前仅有的能够珍藏至今的“私有财产”。两样东西,基本完好无损,小舅却已经离开我们19个年头了。他的年龄,被定格在172医院病床栏杆的卡片上:40。19年,是一个轮回,相差19的年份,阴历和阳历的生日,是同一天。

记得有很多个寒暑假,都是和小舅一起过的。在物质、精神都极端贫瘠的岁月里,小舅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温暖、乐趣。

以前我们家唯一的一件至尊宝摆设,是小舅串联期间不知从哪里背回来的天女散花,纯白釉面瓷,半米多高。仙女高举花篮,将百花撒向人间,衣袂飘飘,沾满了花瓣。前些时路过景德镇,我还特别留意了一番,仙女倒是有几个,一看就是偷懒的活计。

在奶奶家楼上,爸妈的婚房、太婆的红漆大床前,他教会了一干毛孩子打麻将。那一期“麻将班”毕业生,每人还得到一个小舅设计的英文花体签名,我用了很多年,书本作业,都以此为记。

听说邻村有了台电视机,大家都没见过那玩意儿,小舅自告奋勇,带我们去见识见识。事先打听,只有9寸,晚上放到没有神主牌位、改做晒谷场的祠堂里放映,还收5分门票。夜色朦胧,路遇一短发女子蹲在路边涮盆。“大婶,去XX宫怎么走?”那女的横眉冷对。众兄弟姐妹不解,小舅反应挺快:“噢,是大嫂。”女的更加愤怒,一声恶语,扬长而去。小舅也糊涂了,不就是问个路吗,怎么得罪她了?对面屋里走出一中年男子解围:“伊还未嫁!”众兄弟姐妹捧腹,连笑好多天。

初二年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借到一台相机,老式120的,说要教我们拍照。那是我第一次在照相馆外看到镜头后面倒着的影像。几个人都快疯了,到处找“景点”。老法院里的歪脖子树不知道还在不在,对着它摆弄半天,我按下了平生第一个快门。之后胆子就大了,班级野游,我都去照相馆租机子,给大家合影留念。

大一那年,和小舅相约,到上海大姨家过寒假。花花世界,舅甥二人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景点之外,最让人留连忘返的是工艺品店和福州路的书画店,看一家,叹一家。每回出门,大姨总是要我们带馒头当午饭,说街上东西不卫生。“来了大上海,还吃这个?”又不敢不要,下楼就扔进垃极箱——这么多年了,都没敢告诉大姨!到小店吃馄饨,店主正在贴福字迎春节,我大声提醒:“倒了,倒了。”店家笑逐颜开:“小姑娘,谢谢你的吉言!”大冷的天,一人抱着一块“巨大的”冰砖,左右手颠着,一路狂啃。快过年了,大街上摩肩擦踵,我们却旁若无人,还用家乡话大声说笑,狂K看不顺眼的“侬们”。小舅感慨“生不逢地”:“难怪上海人在外滩可以那样人挤着人谈恋爱,我们转悠了这么些日子,一个熟人没碰到,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大二大三暑假,白天他去给外公外婆修墓做帮工,晚上,我们就在一起看《话说长江》。或者边读边讨论,我从学校带回家的油印本《河殇》解说词。相约着,一起去看看长江、黄河。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和小舅在一起,最后的快乐时光了。

因为地主成份,1957年外公被银行清洗回家,家境急转直下。三年自然灾害,外公外婆贫病交加,相继去世,县城的房子成为生产队的公产。我妈妈(他二姐)熬到师专毕业(虽然品学兼优,家庭出身令她无缘任何一所大学),身负双亲丧事遗留的债务,实在无力负担弟弟,托人把他带到上海大姐家。双亲倾家荡产供养至研究生毕业,身为大学老师,大姨竟不能庇荫家中最小的弟弟,很快又将他送回老家。从此,小舅就跟着我妈妈,相依为命。——姐姐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长身体的时候,迭遭变故。医生说,他的病,是小时候严重营养不良留下的病根。

对于儿子违背长辈意愿、苦恋十年娶进门的儿媳妇,奶奶横竖有些不满意。可是,这个10岁左右就跟着姐姐,寒暑假都来我们家的姻舅,奶奶却像小儿子般牵挂疼爱。大厝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三姑和小舅青梅竹马厮混了几年,竟传出“亲上加亲”的说法,因为妈妈反对才作罢。后来,小舅、三姑的婚姻都不如意,妈妈也有些懊悔。

长知识的时候呢,他正好是“老高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数他们这一届最长。1978年恢复高考,外公还没平反,他只能报考师范,毕业后也不能回城,到渔业公司子弟学校当小学老师。小舅的志向是战地记者,“马上著文章”。除了学业,他还无师自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集邮摄影。贱如草芥,也有属于自己的阳光。

冲天之志,也硬不过一个“命”字。在山上务农的日子,他和小了8岁的房东女儿交好。妈妈始终不喜欢这个初中毕业的女赤脚医生,觉得她教养、学识、志趣都配不上小舅。也有朋友同学劝小舅舍弃“非常时期的非常缘份”,可她最后还是成了我的舅妈。小舅英年早逝,妈妈觉得,这是另一个祸根。

舅妈也是身世堪怜!南下干部与乡妇女委员结合,生下她和弟弟,也算高干子女。后来,南下干部被遣返河南原籍,又回到原配妻子、儿女身边。弟弟还在襁褓之中,孤儿寡母没有着落,母亲只好带着他们改嫁一位农民。80年前后,生身父亲回到福建,办了平反手续,就不肯回去了。场面如此尴尬,舅妈的母亲身体本来不好,很快撒手人寰。从此,农民父亲跟着她弟弟,河南父亲跟着她生活,两位父亲还成了朋友。小舅过世,表妹才八岁,就放出话来:"谁上门,我就杀了他。"小舅妈寡居了十几年,直到表妹大学毕业才另嫁。

小舅在家里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遵从舅妈的意愿,出去兼职赚钱,心力交瘁。舅妈反对丈夫买书买邮票,浪费钱。小舅和女同事关系好,课余时间给学校出黑板报、排演节目,她都会生气,可以打上门去,拽丈夫回家。她更不喜欢妈妈,不喜欢小舅来我们家......送小舅去火葬场的路上,她哭着抱怨,小舅曾答应送她一双高筒皮靴的。妈妈说,如果婚后幸福美满,身体底子再不好,小舅也不致于如此短命。

89年我大学毕业回省城找工作,小舅因为尿毒症,已经在172医院住了大半年了。好像一直想换肾,却等不到肾源。白天,妈妈带我去人才市场、去招人单位。傍晚,我们从东街口步行1个多小时去看小舅。8月20几日,舅舅说,河南有个专治尿毒症的偏方,舅妈想去看看,可她没出过远门。我说还是我去吧,工作一有眉目,就去。

过了两天,朋友探病之后,特别提醒妈妈,舅舅牙龈出血,要注意啊!那天晚上,妈妈让我一个人住在旅社:"小舅这两天好象不太好,我不放心,得进去看看。"第二天早上(记得是8月26日),我到新单位报到,中午回渔业公司驻榕办吃饭。他们告诉我:"小舅没了!"扔掉饭碗,我寄着借来的自行车狂奔医院。

病危通知都没有,他就去了!这一天,是我参加工作的日子,是我第一次把自行车寄上街。小舅,也是我长到21岁送走的第一位亲人。

附作者来信:

编辑:您好!

我是凤凰的拥趸。看到你们在征集知青故事,特意把自己的一篇文章发过来。如果能得到修改意见,真是万分荣幸。

正文里,是我小舅的故事。他是“老高三”,知青生涯,数他们这一届最长。

小舅已经离开我们19年了。19年,是一个轮回,相差19的年份,阴历和阳历的生日,是同一天。

作者:苏韶华,福州

 

 您可能对这些感兴趣:
  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用户名 密码 注册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凤凰网保持中立。
     
作者: 苏韶华   编辑: 刘延清
更多新闻
凤凰资讯
热点图片1热点图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