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五)
2009年07月09日 16:31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入团被拒焉知非福

女儿你刚够入团的年龄便顺利地加入了共青团。我当年下乡后也立即向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农村团支部每年只在冬闲时发展一批新团员,而每批最多也只发展两三个,这就使得入团特别困难。一方面是发展团员有时间和人数的限制,另一方面迫切申请入团的青年又是那么多,咬破手指用鲜血写入团申请书的都大有人在,那么团组织发展新团员时当然就要好中挑好了,这挑选的第一条件就是家庭出身。当时家庭出身是一个人的硬件,不用谁来花心思分析,不用担心不好掌握,它白纸黑字有据可查,一是一,二是二,一旦认定终生判定,祖祖辈辈都被框定。

女儿:你可能会问,党的政策不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么?是的,党的政策的确如此。但是,政策是党整体制定的,而执行政策的却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个体的人执行政策就有个体的理解侧重点,也就有个体的落实政策的方法,那么就难免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发生错误或者偏差。

再说选拔团员也的确不好操作,我们杨郎大队少说也有百十个适龄青年,每次发展的人数仅是申请人数的几十分之一,可想竞争会激烈到何种程度。团组织只能先把一批家庭出身有大大小小问题的人淘汰下去,再把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淘汰下去,再把有其他显眼毛病的人淘汰下去,剩下的人数就大大减少了。然后再对那些留在可考虑名单中的人进行反复比较,这时可就比的是"个人表现"这个"软件"了。当然软件的衡量是可以伸缩和变通的。

我很荣幸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刷下去,而是在提交全体团员讨论时,才被本地的贫下中农子弟比下去的。

记得讨论我入团的大会是在杨郎三队的办公室内,时间大约是一九七○年的春季,当时我也被允许参加会议。讨论我的时候,争论很激烈。三队和一队的几个复员军人都是坚定地支持我的,他们言辞激烈地列举我下乡后的种种突出表现,说应该让我这样思想好有能力的青年在团内发挥作用,使我们的共青团能真正增加一点新鲜血液。

但二队有一个人提出了冠冕堂皇的反对理由,他说"本队的青年不论家庭还是本人,大家都知根知底,考验时间可以短一些,而下乡知青的家庭情况我们不知根不知底,说不上到底有麻达(问题)没有,要是有麻达也不知道是多大的麻达,应该多考验一段时间,所以还是放到以后再说。"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而团支部的头头们态度很模糊,似乎看不出倾向性。

我们四队的几个团员应该说对我最了解,但他们却令我失望的保持着沉默,只顾在那里卷着旱烟棒子。这种沉默实际上意味着他们反对接纳我为新团员,大队团支部的头头们当然也很懂得这种沉默的含义。

就这样,一句"不知根不知底……放到以后再说"的温和反对意见,就达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几个转业军人的坚定支持,将我淘汰了下来。好在使我心理平衡的是,本批发展的新团员中,一个知青都没有。

后来有人对我透露说:"二队的人在会上暗示说你家里有啥麻达,其实那是咱们四队的人传出来的。因为你各方面都很攒劲(优秀),四队有人怕你入了团很快就提拔到队委会里了,把他往上坡子走的路(提拔的路子)挡住了,所以就在暗地里给你加了一个楔子(设置了一个障碍)。"

哦,原来如此!想起我来杨郎两个多月时,正碰上改选队委会。我队一部分人在宗派利益的驱使下,利用我的知青身份,推举我竞选队委会成员,以便把我网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进而把我打造成他们这一派的骨干,或是让我成为他们在队委会中的代言人。虽则终因我初来乍到缺乏资本未能入选,但却因此引起了别人的防范,促使了"知青威胁论"的产生。此番阻碍我入团,其实就是遏制我的"崛起"。可叹我天真幼稚,没有考虑这么多,否则我会及早表白自己"没有进入队委会的野心,不会危及到他人的权益"。

回头想想,公开反对也罢,暗中阻碍也罢,都怪不得别人,只怪我自身确实存在着家庭出身问题,给人家提供了一个反对的理由。从那以后,种种原因使我感到心里很痛,又为自己无端地成为派系之争的牺牲品而感到心力疲惫。直到离开杨郎前,我再也没有参加过团支部的任何活动。

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其实,他们未批准我的入团申请实际上是避免了我的一次出丑。因为我递交入团申请时父亲还没有出问题,所以我在入团申请书后面所附的《自传》上悍然写着"父亲历史清白"。等到讨论我的入团申请时父亲已经被群专了,因为父亲坚持说他是清白的,渐渐我也相信了父亲的清白,就没有去找团支部补充交代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

如果真的准备接纳我为团员,正式批准之前他们还会到我父亲单位去外调的,那么我的"谎言"便会被揭穿,我的结局有可能比入不了团更糟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当那次否决我入团的大会结束后,我在委屈和痛苦的同时倒也产生了一种侥幸感和一种轻松感。

第一个肥皂泡

我下乡期间,国家在宁夏固原境内先后投建了两家大保密厂,一家代号"六九五",一家代号"六九二"。这两座工厂很受人羡慕,尤其是最先投建的"六九五",它规模大离城近,在人们心中更是一座尊贵的工厂。然而它建成好几年了,我却连瞻仰它的机会都没遇到过一次,也不敢奢望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它是直属于国防部的军工厂啊,在我心目中它就是军事和科技重地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让我见识了它,那是我刚下乡不久。有一次,我回家住了两天后准备回杨郎去。为了省下那六毛钱的车费,我托好几个朋友同时给我找便车。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去"六九五"找一个人,再通过此人给我找一辆开往三营方向的便车,好顺路把我捎到杨郎。

六九五厂离固原县城大约有五公里。那天早上我按照别人介绍的大致方向,穿过固原县南河滩大桥后拐向东边,然后边走边问。一个多小时后才走到厂里的一个什么办公室门前,找到了我要找的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赶紧迎上去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人姓甚名谁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很热情,操着一口兰州口音,好像是一位干部。这位干部又领着我继续向工厂的深处走去,我随他沿着厂区的一条砂石路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了一辆停着的卡车。他对我说:"到了。"

这半个多小时的步行使我好好参观了一番这座保密厂。当时我对参观这座工厂所产生的兴奋,早已超过了我找车回杨郎的本来目的。有了这次意外的参观我才知道,神秘的"六九五"让它那气势恢宏的厂房座落在了固原县东边的东岳山深处,它面积大得一眼望不到边。还有着一座雄伟的大礼堂,这礼堂就矗立在东岳山的入口处,它的辉煌程度明显超过了我下乡前在那里表过决心的固原影剧院。当年我还没有出过远门,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它可能在全宁夏都是数一流的了。

那辆卡车装完货物后载着我从工厂的腹部缓缓驶出,当行驶到工厂大门前的宽阔大道上时,站在车厢上边的我像是以贵宾身份在参观游览,那种新奇和兴奋,乃至羡慕与自豪真是无以伦比。

我非常庆幸自己居然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也很奇怪,这位干部为什么能带着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意之间参观了这么大一片厂区呢?他不怕我是敌人派来的特务吗?不怕我将厂子的具体方位告诉给别人吗?看样子他很信任我,我为他的这种信任而感动……这种傻乎乎的感动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自觉地为"六九五"保密,从不对任何人谈起我的参观经历。

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当然它就是最吃香的阶级,当工人也就成了最理想的选择。如果能在"六九五"这样的大型保密厂当一个工人,那更是全家人都为之骄傲的事情。因为这就等于端上了金饭碗,还等于有了一块金字招牌,它可以向世人宣告:这个家庭是清白的家庭,他的子女可以进保密工厂。

自从无意间参观过六九五以后,我的心里老放不下它,一种强烈的羡慕使我总想成为它的一员,哪怕是让我掏厕所都行。而当时六九五处于创建时期,年年都在招收工人,这也强化了我对它的向往。

我回到杨郎就对公社办公室的武慌慌说了,希望六九五招工时能考虑推荐我。我在公社声誉很好,当时我父亲也还没有被群专。武慌慌就笑着回答说:"能行呀,有名额了我们就研究你的问题。"

谁知一晃半年过去了,也没有见到有六九五招工的消息。又过了几个月,终于听到消息说六九五招工了,杨郎有一个名额。但这时我父亲已被"揪"出来了,搞了一段时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案子还在不死不活地挂着。这种情况下我不知是否该向公社提出申请,又似乎预感到没多大希望,但是想离开杨郎的念头和对六九五那仰慕已久的心理,还是让我不甘心。我想先回家探听一下父亲的案情,看他的问题被查证落实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再作定夺。

我对父亲说:"六九五厂给了杨郎一个招工名额,你说我该不该去报名申请?"

父亲大概自以为是清白的,就对我说:"你去申请吧,我没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我轻松了一点,回到杨郎就去找武慌慌报名。他说:"等研究了再说。"

然而这一"研究"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过了几天我又去找他,他说:"六九五厂是保密工厂,政审是很严格的。"显然他是在暗示我不会通过政审。

我就对他说:"我父亲的问题仅仅是有些人的怀疑,现在还挂在那里,并没有证据落实,父亲本人说他肯定是清白的。"

武慌慌说:"唉,你这个娃娃瓜(傻)着呢,挂着的比落实了的更麻达(更复杂,更棘手),谁也不敢说将来落实下来是个啥(结果),所以没有人敢给你拍腔子么!"(即没有人敢于拍着胸脯明确支持)

听了此话我头皮一阵发麻,这个回答无疑给了我当头一棒。

看样子只有等父亲的问题落实了我才能被招工。唉,落实个啥,就是个啥,总比不死不活挂着强吧。可是,天知道我父亲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落实呢?我再也没有勇气过问有关六九五招工的事。

后来再见到武慌慌,他不说为什么没有推荐我,只是安慰我说:"小朱:你先安心在队里劳动,以后机会还多着呢,碰到普通工厂招工时组织上再考虑推荐你。"

我的梦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这是我返城奋斗中的第一个肥皂泡。

就在这一年,一个名叫遇罗克的北京青年,抱着"乾坤特重我头轻"的思想,撰写了一篇《出身论》,以批判极左的"血统论"和维护真正的毛泽东思想。结果他被北京市公安局以反革命罪判处了死刑,处死时年仅二十七岁。他的弟弟妹妹也受牵连入狱。后来,他弟弟出狱去延安插队,他妹妹出狱去东北插队。几年后他两个弟弟也辗转到了东北,而他的父母最后也被发配到东北农村。一家人除了死去的遇罗克之外,其他人算是在那块黑土地上聚齐了。

而导致遇罗克冤案的最主要原因是,他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兼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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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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