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没有去兵团
那时,年轻人能穿一件旧军装都是非常荣耀的事,而女生找对象的行业排序也是:"一军、二干、三工人,死都不嫁老农民"。鉴于解放军在人民心目中尤其是在青年心目中的崇高威望,各地都应运创建了一些仿军队建制的建设兵团。那时宁夏固原县就是林建三师师部的所在地,也是三师二团团部的所在地。除此之外,固原的黄茆山上又组建了一个青年林场,其建制也仿照着建设兵团。
一九六八年,大规模的知青上山下乡开始后,各地建设兵团乘机笑纳知青,大大扩充着自己的规模。
与生产队相比,兵团无疑在生活上要有保障得多,而且过的又是集体生活,这更是年轻人所向往的。然而我们下乡时,却被上面一竿子插到生产队里去了。那时,像林建三师这样的"准解放军团队",和像黄卯山青年林场这样的"准建设兵团",就让我们这些下到各生产队的"散兵游勇"般的知青们羡慕得不得了。每到固原地县两级召开万人大会时,林建三师的战士们就会乘着大卡车从他们的连队出发,来师部所在地开会。而黄卯山青年林场的知青们却通常是排着队,唱着歌,步行到县城开会,散会后再排队步行回场。他们每次开会都提前到达。或是按指定的地点入场坐下,或是整整齐齐列队站在会场外边,等候安排。在等候开会的时间里,他们一支接一支地唱着歌曲。刚开始,他们来城里开会经常唱《请到我们山庄来》和《唱得幸福落满坡》。
满山山红花向阳开,山庄庄人民喜心怀,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幸福常存春常在!
红殷殷果子枝头挂,白生生羊群满坡来,绿盈盈水库任鱼游,渡船迎着朝霞开!
谁不夸咱山庄好,人民公社放光彩,年轻的人儿远方的客啊,请到我们山庄来!
南山岭上南山坡,南山坡上唱山歌。唱得红花朵朵开,唱得果树长满坡,
唱得果树长满坡,长满坡。
东坡唱起丰收歌,西坡唱起银水河。河水淙淙流不断,东坡西坡长稻禾,
东坡西坡长稻禾,长稻禾。
高坡青松叶不落,低坡红花果树多,前坡蜜桃后坡梨,千重万迭金银坡,
千重万迭金银坡,金银坡。
金坡银坡八宝坡,羊群滚滚似银河。牧童站在银河岸,手扬鞭梢口唱歌,
手扬鞭梢口唱歌,口唱歌。
田坡林坡花果坡,绿草青青牛满坡。南山坡上放声唱,唱得幸福落满坡
唱得幸福落满坡,落满坡。
在他们慷慨高歌时,我们下乡知青却没有参加这种大会的幸运了。如果我回城时正好碰上开万人大会,那么不管大会的内容是什么,我都必然要到会场上去看看热闹。怕被兵团和林场中的熟人发现了笑话,我就躲在人群后面默默地嫉妒着他们。看到兵团战士和黄卯山林场知青们的那种火热的集体生活,我总是想,我怎么没赶上他们这种机会呢?要不,这时我也堂堂正正站在他们中间放声高歌了。
二十年后读了老鬼著的《血色黄昏》,我才知道,在那让我极其羡慕的兵团战士中也有挖空心思的揭发和斗争,有卑鄙无耻的陷阱和阴谋,有靠肉体入党和提干的阴暗,有被戴上背铐和肩背铐长时间拘押的残酷,有几乎致人残废的"公设监牢",有被捆绑吊打直到你含冤认罪的惨绝人寰。
三十多年后,一个在云南建设兵团呆了若干年的成都知青这样写道:
公元1979年1月的一天,在云南边疆国营农场,数以百计的知青罢工绝食队的人,在宣誓绝食时,齐崭崭地弯曲了青春的膝盖和人格尊严,向主宰数万罢工知青命运的中央代表团和农场及地方当局下跪了!他们是为了维护数万云南边疆国营农场知青们最卑微的生存权,是惊天地泣鬼神,破釜沉舟背水一搏的殉道者,是兵团知青的骄傲和不屈的脊梁。因此他们的下跪决不是个人行为,其所承载的人格尊严和下跪的耻辱,是兵团知青们共同的耻辱。
时至今日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已经走进天命之年的门槛,好多人已经做了爷爷奶奶,我一想起那耻辱悲壮的一幕就悲愤难抑。我们究竟该怎样对我们的儿女子孙们说,你们的父祖辈,曾在那片美丽的红土地上,向广袤无垠的大地,向虚无的苍冥,向有可能改变或毁灭我们的不可抗拒力下过跪啊……
后来我也曾与西北林建三师的兵团战士马正统闲谈过(他是我挚友大康的丈夫),我对他说起当年我对兵团战士的羡慕。
他说:"没有到兵团来是你的万幸,生活在兵团里比下乡插队更痛苦十分。"
马正统先后调过两个连队,一个是宁夏泾源县的秋千架(林三师一团三连),另一个是宁夏隆德县苏台(林三师一团十一连)。这个两个连队合起来也就六十来个人,从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二年,短短的四年之中就有十数人自杀。马正统至今能记起全名的有六个人,他们是:
三连的孟学任,一九六八年自杀。
三连的梅公达,一九七零年自杀。
三连的蒋有为,一九七零年自杀。
十一连的高学海,一九六九年自杀。
十一连的马洗龙,一九七二年自杀。
十一连的侯益民,一九七二年自杀。
这六个自杀的知青中,有的是被错误批斗,有的是遭受军管领导的性骚扰和迫害,有的是思想困惑苦闷。听了这些事,我唏嘘不已。想到自己当初为进不了兵团和林场而感到万分遗憾,然而后来我却要三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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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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