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可叹的愚忠

据说一双法眼可以看清世界的真和伪，我们从文革起，最缺少的就是这一双法眼。政治上幼稚的我们被抛入狂热的年代，在乡下也不例外。

清人颂呼慈禧"万寿无疆"，慈禧并没有做到万寿，连百寿都没有实现。万寿无疆是不存在的，可这种语言几乎天天被我们重复。毛泽东同志在文革后期批评四人帮搞个人崇拜，指出这种个人崇拜的目的是树立他们自己，说白了就是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手中夺取权力。

复课闹革命时，有人割了手指，血写"忠"字，发誓誓死保卫"党中央"。我听说割手指写血书的同学在主席台上当场晕过去了。我没有看见，不过我听说了这件事。文革结束后，许多毛主席的讲话公开发表。才明白：革命小将誓死保卫的不就是被四人帮篡夺的所谓"党中央"嘛。年轻人有什么错？不就是受了四人帮的愚弄欺骗吗。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发布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知道后，连夜举行游行。大家排着队在村里呼口号。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过程中，狠斗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连"一闪念"也不放过。我们时刻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没完没了的"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斗私心"……。挥舞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在大会小会狠揭狠批自己的灵魂。

生产队有几户比较殷实的人家，尤其是强壮、义壮、武壮兄弟家，弟兄几个都是回乡知青。我们判断他们家旧社会一定剥削了村民。离村子半里路远的窑洞里住着三户外姓，于老大、于老二、于老三。有厨艺，有养蜂手艺。我们一段时间也把它们列为有阶级敌人嫌疑。

"忠字舞"是一种集体舞蹈，随便拉开场子就可以跳。有最高指示发表、或者开大会什么的，我们一定要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捍卫党中央"。除此之外，也一定有集体"忠字舞"表演。赞颂毛主席"恩情比海深"，高歌"长江滚滚向前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一直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设计忠字舞的人这么"糊涂"？他把舞蹈设计成为藏族舞。仔细想，不伦不类。我们又不是藏族人，是吧？

九、对农业典型的崇拜

一道青河水，一座虎头山，

大寨就在山下边。

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

牛羊一群群，新房齐崭崭。

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

阳光满院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

毛主席发出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全国农业的先进典型是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大寨大队。我觉得要想彻底改变南刘村的面貌，必须要到大寨去看看才好。年底分了红，说走就走，我和我妹妹加上刘安、李瑛就出发了。

我们不买票混上车到了潼关。潼关火车站距离风陵渡口还有30里路，这段路我们蹭了一位老大爷的牛车。到风陵渡发觉不对：真正的渡口在深沟里，而我们却站在高高的山头上。从这里望去，滚滚黄河奔流而下，很是壮观。

那是1969年冬季，黄河风凌渡铁路大桥桥体已经搭成，路面铁轨还没有铺好。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在桥头守卫。我们给他说了很多好话，还有学大寨的豪情壮语。解放军战士同意我们"革命小将"从没有完工的大桥上连走带爬过去。他说：比较危险，小心一些。

手脚并用爬过了风凌渡大桥，怎么去大寨呢？还有好几百公里呢！我们终于搭讪上了几个铁路工人，他们不仅给我们指了一列拉煤货车，而且还领我们到铁路食堂，吃了一顿充饥的油条大饼。

头一站下来，是绛县。一听绛县，立即想到了这里有个全国名气不小的南柳公社。南柳有个周明山，周明山和邢燕子、侯隽，董加耕均为文革前返乡知青先进代表，受到过共青团中央的表彰。

我们找到了南柳公社南柳大队的周明山，说明前来取经之意。周明山年纪轻轻，却一头白发。他安排我们住下，又安排在他家里吃了饭。接着派一位女青年领我们去参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大队为了解决浇灌问题，硬是修了30华里长的一条水渠。水渠穿山绕岭，是一凿一凿在石头上凿出来的。修这么一条水渠少说也得三、五十个劳力干上四、五年吧。我们对南柳改造山河的功绩大为赞叹，认为很了不起。想想我们队上，自然条件比他们可是好多了。

经过阳泉，向南，进入昔阳县。我们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在山前见到一个村子，屋舍齐整，挺漂亮，以为就是大寨。结果一打听，说大寨还有6里路。我们惊讶：怎么山西自然条件比陕西差，农村却个个比陕西齐整漂亮呀！大家商量，还是一鼓作气吧。又过几里路，天黑时分终于到了仰慕已久的大寨。我们在大寨学习了两天，见到了贾进才等劳模。参观了著名的七沟八梁一面坡，亲眼看到了大寨人战天斗地建设出来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在这以后，我一个人还去了"三条驴腿干革命"的河北遵化县穷棒子社，去了"万里千担一亩田"的河北遵化县沙石峪。对中国农村现状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十、倒在麦田的年轻生命

1970年夏，进入最紧张的麦收。麦收也叫"三夏"，夏收、夏种、夏季田间管理，是一年中最紧张最忙碌的季节。生产队专门为夏收召开了社员大会。夏收事关"龙口夺食"。过去一年的辛苦、未来一年的饥饱，都立马有个分晓。平时无论有什么疙瘩，现在都得暂时放下。

开会主要是分工。夏收分工极为精细：紧张的流水作业，每一组几道工序都是铁定的。年轻男劳使芟子，编入割麦子；少年们编入挑麦--将割倒的麦子扒拉成一堆一堆；年轻有经验的妇女劳力编入捆麦；小姑娘捡起麦捆相对堆拢。其他剩下的人就装车、赶车，还有送茶送水、套犁耕地……。一环套一环，显示了农村最古老最有成效的组织技巧。

我是妇女队长，女知青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有捆麦的技术。这个活的技术性在于：腰绳子必须拧紧，捆的时候必须捆牢。否则的话麦捆就经不起叉子叉，不等装上车就散开了。捆麦这个活也很辛苦。没开镰之前，有经验的妇女就提醒我：再热再热也必须穿长袖，而且要把袖口系紧。你想，抱麦子的时候，那青春气盛的麦芒多扎呀！一晌下来胳膊就血拉拉的了。

这天中午很闷热，麦收大军干了一半就怔住了。因为有消息传来："一个女知青出事了"。邻村三队发现女知青李鸿玲服农药惨死在麦地里。

40年后，有人描述道："李鸿玲是初六七级学生，下乡时只有十七岁。她长得非常漂亮可爱，又能歌善舞。下乡三年和大家一起摸爬滚打，也受尽了苦难。……她在漆黑的夜晚，独自一人跑到村外的麦地里，服毒自杀了。现场非常凄惨，在她痛苦的翻滚中，身下压倒了一大片麦子。至今我们也不知道她受到了什么伤害，忍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一个女孩子能在半夜里到荒野上寻死，那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决心啊！"

我在农忙后去了邻村三队，找同学了解李鸿玲的死因。根据我的了解，李鸿玲之死主要是因为出身不好，遭受招工歧视，对前途绝望。她没有来得及等到招工机会眷顾到她身上的一天，就选择了放弃这个世界。这一事实对有些"知青领袖"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打击，可他们并没有猛醒更不用说反省了。

作者易茗在谈到《好人一生平安》歌词创作时说："好人一生平安是需要社会环境的，没有一个好的社会环境，好人也做不到一生平安。"人性压抑，环境冷漠，常常使部分知青心灰意冷。

李鸿玲的死是社会的问题。当时在全国，知青牺牲的、遇难的、自杀的事件屡屡有发生。据统计，10年中上山下乡知青达到1700万人，其中死亡就有51380人，致残不计其数。如果发生在一个完善的社会环境下，发生在一个人性获得自由表达的环境里，如此漂亮可爱能歌善舞的姑娘，会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个说法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