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的前一天。我又来到突击连。驻地静如坟墓。战士们出出进进,神色肃穆的要死。马玉龙说:“从前天接到作战命令起,全连没一个笑脸!”我与马玉龙相顾,无语。突然,马玉龙站起来:“他妈的,太静了,静得不对劲儿!”他举起一个炮弹壳,猛砸桌子和床,砸窗户。那些物什哭叫着粉身碎骨。他的举动立即瘟疫般地传遍全连。所有的战士都开始砸东西,摔暖瓶,仍装具。突击连翻江倒海,端的是狂欢。各种声响震耳欲聋,是一曲交响,关于生命的。誓师大会后还有两项程序:一、官兵们谁欠有债务,写下来,一旦牺牲,这笔钱由组织代为还。二、写遗嘱。司务长发下去的借款单,收回来后,无一人写一字。连马占扶也没写。我问马玉龙:“这是真实情况吗?”他说:“不是,家里困难的战士多的是,只是大家不乐意欠国家的钱!”遗嘱多是使用录音机。马玉龙给母亲录的话说:“你曾告诉我,打仗时不要想娘,一想娘,就不勇敢了。儿一定要当英雄。儿从小就好强。到部队后,领导也批评我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我认为,个人英雄主义也在英雄主义范畴内。”马占扶对着录音机啜泣,断断续续讲了半小时。他口音重,我实在听不懂他讲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他每讲一句就要喊一声娘。他一共喊了26声娘。就在马占扶声泪俱下录音的当儿,马玉龙吩咐一班长战斗打响后一定要盯紧马占扶。我猛然感到了一种残酷。我的双眼溢满泪水。临行前,喝壮行酒,又是一团死寂。只有马玉龙屋檐下传来燕子的呢喃。它们又在那儿筑巢呢。马玉龙冷冷地望了一会,捡起块石头掷过去,覆巢之下,燕子惊飞。
午夜,突击连秘密运动到山脚下,潜伏。马玉龙命令一班长紧挨着马占扶趴在草丛中。凌晨,一发炮弹击中马占扶的隐蔽处。马占扶负重伤。在对方鼻下潜伏谁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望着。马占扶痛极了,把一颗手榴弹塞进嘴巴里,死死咬住。他像石头,纹丝不动。他流了那么多血,把趴在周围的战士衣服都浸湿了。事后一战士回忆:“我像泡在水里一样。”发起冲锋时,马玉龙第一个跳起来,命令一班长:“带着马占扶,上!”马占扶仍一动不动。一班长拎他的背带,哎呀,这样轻。马占扶竟整个儿被拎起来了,原来他下半身被齐斩斩地切断。他早已牺牲多时了。马玉龙率尖刀排直插主峰。战士悲壮到了极点。马玉龙在一处秘密掩体前被机枪打断双腿。全连被火力压制。马玉龙昂起血糊淋漓的头颅,艰难地向掩体爬起。连长惊觉他要干什么,高叫:“一排长,不要这样!”马玉龙在向掩体机枪口扑过去的那一瞬间还来得及回了一下头,向着连长灿烂地一笑。这笑容像一道阳光,劈开了黑暗。直到今天这阳光依然灿烂。马玉龙身上被机枪洞穿了170个窟窿。战斗结束后,马占扶的遗体被抬下来,战士们想取出他嘴里的手榴弹,却怎么也取不出。他咬得是那样的紧,以至于它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按民族风俗,回民是要土葬的,但马占扶的遗体太惨烈,只能火化。火葬场拒绝火化,因为手榴弹会在火中爆炸,无奈,用手术刀切开嘴唇,才取出来。当战士把这颗染血的手榴弹放在我手上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裂肺的痛。我看见手榴弹钢铁的弹体上清晰地印着一排牙印。马占扶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死去的呀。马玉龙的遗体被抬到他住的屋前。战士们为他换衣。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体。他的无神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灰暗的天空。我站在旁边,不忍睹。燕子又一次在屋檐下筑巢。燕雀不谙人间事,欢叫如常。战士们用竹竿把刚筑好的窝捅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只燕子箭一般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猛撞在屋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头溅血,死亡。大家尚惊愕,又有两只燕子用同样的方式撞向大门,俱死。我恍然,燕子三次筑巢不成,以自杀抗争。燕子的悲哀有谁知?最壮观的情景出现了,不知从何方飞来一群燕,在死去的燕子尸体上盘旋,当然也在马玉龙的尸体上盘旋。是那么多,快不见天了。叫声凄越哀婉。羽毛在空中漂浮,洒向人间都是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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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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