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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汶川做报道,给4岁儿子写了遗书


来源:同学时光

2008年,龚晓跃督导深度部记者前往汶川采访,他说:我们没麻烦灾区,车辆是自带的,给养也差不多是自行解决。“我记得我到那天发生了六级以上余震,我在改稿中无动于衷。有同事哭,我说,我们不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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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龚晓跃督导深度部记者前往汶川采访,他说:我们没麻烦灾区,车辆是自带的,给养也差不多是自行解决。

“我记得我到那天发生了六级以上余震,我在改稿中无动于衷。有同事哭,我说,我们不是来感动的,是来工作的。 ”

上月底,我特意去了一趟北川,去了新城,去了老县城地震废墟。

这似乎是为完成一个心愿。十年前,当我就职于潇湘晨报时,执行总编辑龚晓跃与我们有个约定:连续关注汶川地震灾区十年。

然而,十年之间,当年报社派出的20多个报道者,已风云流散,几乎都离开了潇湘晨报。

我可能是坚持得最久的,从2008年地震开始,我连续每年5月12日前去灾区采访,直到2013年7月我离开报社。

我用5年的时间践行了这个承诺。

撰文 倪克松

编辑 耿志方

请缨

01

2008年5月12日中午2时多,我正在长沙京广铁路旁的家里写稿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将桌上的电脑都弹了起来。

我在心里嘀咕,今天的火车怎么震动的这么厉害?但是很快,QQ群里不断传来地震的信息。最后,定格为6.9级,几天之后才被修正为8级。

想起后来在成都,当地一家地产公司在报纸上打了个广告,大概内容是相当于8级地震的重大优惠互动即将到来,后来被称为史上最强的乌鸦嘴,当然这是后话。

当时对地震没有太大概念,报社正好有同事在重庆出差,已经赶往地震灾区,我也就没有提出立即去四川采访。

一天之后,消息铺天盖地而来,灾情之重令人难安。报社已经派出第二批记者前往灾区。

我于是向采访中心提出去四川灾区采访的申请,但是被拒绝了,理由是已经有多名同事在前方,且不准报道,他们已经就地变为志愿者和通讯员。

第三天上午,被电视和网络上触目惊心的灾难现场所刺激,我直接跟龚晓跃请命,仍被拒绝。

我只好说,跃总,我要请假,然后以志愿者个人的身份赶赴灾区。

这话激着了跃总,当天报社正好接到通知湖南消防总队要去支援,邀请一些媒体记者前往,于是报社便将我派了去。

纯净

02

5月15日上午,我们从长沙的黄花机场出发,降落到四川绵阳机场。这批湖南消防队员被派往平武。

车一路走走停停。车停时,我们就下车去买东西,饼干,方便面、点心……当时很恐惧在灾区没有饭吃。

进入到这里,市场经济已经失效,店主们看到我们去灾区纷纷表示不要钱,我们只能把钱丢给他们然后跑开。

包括后来进入到灾区,钱已经失去交易功能,物资是配给或者赠与。

在特殊环境下,人显得特别纯净。

冷面

03

第一站去的是平武县南坝镇。离目的地还有据说是10公里的地方,前方传来命令,车已经无法前行,我们只能跟消防武警战士一起急行军跑步过去。

当时特别担心自己的体力无法跟上,结果居然还是跟上了。

第一个晚上永生难忘。到达南坝镇河对岸时已是晚上,因人员拥挤无法过河,为了安全当晚就在河对岸驻扎。

我们吃的是冷矿泉水泡方便面和一些饼干。冷水泡方便面的滋味,只有吃过才知道。

当晚,由于行李没跟上来,没有任何铺盖,我们直接睡地上。地下不时传来石头碰撞的沉闷响声,如同地底下打闷鼓一般,令人发怵。

第二天过去后才发现当地出现很多大裂缝,才知道头一晚上地底下的碰撞是多么惊心动魄。

下半夜奇冷无比,无法入睡。一些消防战士砍了些树烧了篝火,大家围成一圈烤火。

书包

04

第二天上午进入到南坝镇,惨烈的现场还是超出我们的想象:

六七层楼的房子,直接塌到只看到一层,其余的,都震碎了;走过一些建筑,空气中不时传来恶臭。

在南坝小学清理的废墟边,我见到了令我悲伤难抑的一幕:

一堆布满灰尘的书包,平静地躺在废墟上,那些粉色、红色的学生书包主人,很多人已经长眠于废墟之下。

后来我回忆的这一幕,凤凰卫视记者雷宇记录到了她的书《现场》之中。

小学是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

一个中年男人神情麻木,不顾危险地在废墟下行走、倾听、呼喊。搜救仍在继续,救援人员在与死神抢夺黄金72小时。实际上,我们到达时,已经超过了这个时间。

第二天的中午,湖南消防武警在检测一座房屋时,发现红外线有反应。他们喜出望外,立即组织施救。但是他们非常遗憾,他们救出的是一条“狗坚强”。

饺子

05

晚上我们住进了帐篷,所有的物资都是统一分配。帐篷外不远处,几条很大的裂缝深深地通往地底,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到搜救结束,除了救出一些动物外,救援人员在南坝镇没有搜救出一个人,这恐怕成为当年救援人员的永久遗憾。黄金救援时间早就过去了,后期就只能转入救援仍陷在深山灾区中的群众。

为了发稿,我跟随去成都办事的车辆返回。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车子猛打方向盘,然后是急刹。惊醒后的我一看,左边是悬崖峭壁,不时泛出泥尘,右边十米深处是一条河流。

同车的廖参谋告诉我,刚才是掉下三块石头,车子避开了,但是还有一块打在轮胎上。

心中胆寒了一下,如果再打急一点,恐怕就会掉入河中。

4年之后的雅安芦山地震,果然发生了这个事件,一辆军车掉进河中。

回程路上,停停走走之间,不断有群众告诉我们,那个地方原来是个村庄,被倾覆而下的大山包了饺子,那个村庄又被全部推移了多少米。

最为离奇的是,有一个村民在对面的半山腰,随着地震中的山体飞到半空中,最后落到了河对岸,人大难没死,只是被削掉了一只耳朵。

信笺

06

在成都,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恐慌的一个夜晚。

我们住进了宾馆,当天预报有一场6级余震。打开电视,里面大概以2分钟的频率不断播出这条预警。

记忆中画面是黑白的,播音员想来是漂亮的,但不断出现插播的那条信息,给人带来了强大的恐怖传播力。

忽然之间,我发现墙在扭动,以为是眼花,却听到外面噪杂的声音。是余震,室友和我夺门而逃,狂奔到楼下。

外面狂风大作,树叶飘零,一派末日气氛。

那天晚上,正好碰上跟湖南医疗队专列来接人的同事方瑜。他说,今晚跟我去火车上睡吧。于是,我在火车的卧铺上度过了这个恐怖的夜晚。当晚6级余震来了,但对成都影响还是不算太大。

上午走出火车行走在大街上,我被伤感弥漫。当时想,如果在采访现场遇难,可能给家里留言的机会都没有,于是跑进一个网吧,给4岁的儿子在天涯博客上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在汶川灾区的采访经历。如果平安,算是纪念;如果挂了,就是遗言。

老人

07

当年我在灾区先后待了40多天。

去过映秀,看到那里悲伤成河;去过北川,看到那里废墟满地。

在映秀镇,一个村干部告诉我,那天他在岷江边,忽然看到江中间出现一条大缝,江水断流,一忽儿的时间又合拢来,浑浊的江水继续向前奔流。

一个老太太在映秀镇的街道上孤独而行,在场的记者没一个人敢去采访她。因为,她的家人全部遇难,只剩她一个人。

实在无法想象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位老太太是如何度过她的余生。

映秀镇是汶川到成都的交通要道,商贾云集,旅者如织。在当年的地震中,死亡的人占到50%以上。很多经商、旅游的外乡人遇难,就此告别尘世,而他的家人无法获知半点信息。

北川城四面环山,被滑坡的山体包了饺子,遇难者达三分之二。

在城区外面的北川中学也是重灾区之一。我在现场查看时发现了一个情况,六七十年代的房子虽然破碎但是没倒,八九十年代的房子几乎是粉碎性倒塌,而2000年以上的房子相对还好。八九十年代房子的质量可见一斑,尤其是那些预制地板的房子,在地震中几乎没有幸免。

学生是这场灾难中最痛的点。同事严志刚拍了一组学生墓地的照片,全是红砖上编的号和名字,潇湘晨报当年用几个版将这些单调的照片一张一张刊登,让人一看就泪目。

自杀

08

在成都,时任执行总编辑龚晓跃来看望我们,一起吃饭时约定,潇湘晨报要连续关注灾区十年,并且要在成都建记者站,派人常驻。

我当时就申请常驻成都。不久后,当媒体采访的议题日趋深入时,所有外地媒体便接到了撤回的通知,驻站一事便不了了之。但是我坚持了每年512前夕重返灾区,直到我离开报社。

第二年,报社早早派了两台车,十多个人奔赴灾区。

那一年,最悲情的是绵阳和北川十多名干部的自杀。工作强度大,悲伤被压抑,在一周年来临之前,多名干部相继自杀。

5月12日前几天,北川宣传部时任副部长冯翔的自杀再度牵动了国人的心。冯是作家,为人豪爽,仗义,喜欢写诗。当时我们的报道编辑取了个很煽情的标题——《他没能挣脱天堂的召唤》。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句诗当时在北川为一时广为流传,因为太符合他们的心境。

陆陆续续地,我们见证了北川县城的安置、选址、重建,然后焕然一新一座新城出现……

蒋玲

09

我也遇到了很多参与到这里的志愿者。

古米兰,绵阳三台人,地震当天正出发去云南做生意,遇上地震便留下来做志愿者,后来扯起了米兰春天的志愿者队伍,多年坚守在绵阳和北川。

北川女青年蒋玲,地震那一刻被从4楼抛出,摔在地上居然没事,拍拍灰尘就去找带着儿子出去耍的母亲,但是没有找到,三代人从此天人永隔。

这个此前几乎什么事都依赖着妈妈的女儿便精神垮了。后来在别人的介绍下,她到了都江堰,在心理学教授刘猛的工作室做一名志愿者。

虽然悲伤依然无法消除,但在这里为一群失去孩子的母亲们服务,她得到了尊重和理解,心境慢慢平复。

一名来自香港的义工黄福荣,性格郁抑,一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后来加入义工队伍,在四川什邡等地为受灾群众服务,他在日记中说找到了生活的意义。2010年,玉树发生地震,他赶过去支援,在一次余震中抢救学生时遇难。

汶川地震,给中国带来的最积极意义之一,就是志愿者群体的崛起。那一年,很多国人的志愿者意念被激活。

爽约

10

十年,我用六年的时间见证了四川地震灾区的灾难、悲伤和重生。而大时代的变迁让我们无法左右自己,终究没有完成关注十年的约定。

2018年4月,利用四川出差的时间,我抽空去了一趟北川老县城、新县城。

从三道拐望过去,被撕裂得千疮百孔的山体已经恢复了绿色,被山体合围下的废墟之上,植物野蛮生长,似乎是人类坚强不屈的精神。

此前有一年,我跟同事杨抒怀钻进废墟之中,拍下了很多废墟内部的细节。

人类的离场,让这些建筑分外寂寥。

时间如同长河,它不为悲伤或者喜悦而停留。

大地震带给我们的伤痛,改变了很多,也依然有很多没有改变。

我们,则成为那场约定的爽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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