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称职的窑匠 | 有故事的人
2017年06月22日 13:58:06
来源:有故事的人
原标题:我是个称职的窑匠 | 有故事的人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个称职的窑匠,窑烧的不错。砖瓦窑烧的"鳞鳞皆翠色",石灰窑烧的"块块如白璧"。
王师傅啊,还得感谢你,不是你蒙冤自尽,我哪有机会学到这门手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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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850个作品
作者:曾凡义
原标题:我是窑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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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窑匠,其实只当过一年窑匠。
"砖瓦窑石漆"。窑匠,是"九佬十八匠"的匠人之一。
我当窑匠,既出于一种无奈,也算是毛遂自荐。其诱因出自于1971年我们生产队发生的一起令大多数有良心的人痛心疾首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死者就是烧窑的黄师傅。
那时候,生产队基本上没有什么副业。为了方便社员盖房做屋,也活动一下极度窘迫的集体经济,请人在山洼里打了一座河南似的"炊皮窑",由在大队窑场搞了多年的万师傅"掌着",王师傅为搭档。这两个中年人都是队里有点文化的人,王师傅读过多年私塾,毛笔字写的很好。我与他们谈得来,常到窑棚里去聊天。
可是,那年春末,当我从水库下马回家时,听说就在三天前王师傅投水自尽了,社员们无不暗自扼腕。死因出于一起冤案。当时极左路线疯狂,他的女儿小珍和队长的女儿小英都在永兴小学读三年级,在"学工、学农、学军"的浪潮中成天搬砖盖教室。一块土砖30来斤重,两个上十岁的孩子抬一块当然够呛,当她们累的精疲力尽时,隐隐感觉到眼下的生活并不幸福。
一天放学后,小英偷偷地问王师傅的母亲张妈:"旧社会的地主是不是很坏?"张妈70多岁了,又不知道当时的形势,随口说道:"地主请长工短工还不是肉酒肉饭,深怕得罪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英幼小的心灵开始对所谓的幸福生活产生了怀疑,于是在学校厕所墙壁上写了一条"五字反标"。当时写这种"反标"可是惹塌天大祸,严重的要坐牢甚至判死刑。
这下子惊动了学校,通过仔细核对笔迹,找到了小英。经了解,小英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出身,父亲是党员、队长。学校领导按阶级斗争的逻辑推断,贫下中农的孩子对毛主席有深厚的感情,是不会写这种反标的,肯定是阶级敌人引诱破坏,于是对小英威胁利诱顺藤摸瓜。小孩子经不起恐吓,便老实交待了。老王家是富裕中农,正好对上了号。立马兴师动众,全校300多个师生组成讨伐队伍,红旗招展杀气腾腾地来到老王家大门口的禾场上,开了一场对"阶级敌人"张妈的批斗会。
一阵阵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把可怜的张妈吓得糊里糊涂瘫倒在地……
批斗会后,老王家里闹翻了天。老王的老婆刘姐家里是硬邦邦的贫农,哪受得了这种气,人家的孩子写了反标却到自己家门前开批斗会,奇耻大辱,欺人太甚。便大骂老王窝囊无用,将老王和张妈骂的狗血淋头,半夜不止。老王生性懦弱,如此内外夹攻,精神彻底崩溃。待夜深人静后,默默地到孩子们房里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用布口袋装了两块石头挂在脖子上跳进了村边的水塘…
第二天,乡邻们从水塘里捞起了他的尸体。驻队的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说:"这是畏罪自杀,活该!"
善良的社员个个唉声叹气敢怒不敢言。老王啊,你有什么罪啊!
老王死了,窑还得烧下去,谁去替补呢?队里召开社员大会,要找一个"志愿者"。可是队长讲了半天,却没有任何人应承。尽管队长开出优惠条件,按头等劳力靠工分,劳动基本与生产队脱钩,也打不动人们的心。
我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窑上的活本来就很辛苦;二是农村人都比较迷信,老王是"凶死"的煞气大,怕不吉利。僵持了一个多小时,队长骑虎难下,十分尴尬……
我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我去!"。老婆当场就反对:"就你逞能!"。我过后向她解释,虽然做窑也很吃亏,但还有点相对的自由,特别是不用看干部催工、罚工分的脸色,少惹闲气。至于鬼什么的那是骗人的。她也觉得我脾气不好,总爱顶撞干部,去做窑倒也清净。就这样,我当上了窑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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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址离湾村约300多米。那个窑像一个巨大的坟墓,窑顶上一米多高的蒿草在凄风中摇曳,就像相距不远的老王的新坟上飘舞的招魂幌子。窑下是一块较大的场坪,旁边有一个用茅草搭的窑棚,这就是我们的车间。
庄子说"埏埴以为器",说的怪好听,其实窑上的事都是吃亏活。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埏埴。"埏"者,用水和泥;"埴"者,黏土也。我和万师傅在窑田里挖土,挖了好大好大一堆后,起码挑了50担水才将泥土湿透,然后用牛将泥巴踩得像面团般和软。这一天的超强度劳动,收工后连饭都不想吃。
第二天,队里支援了几个壮劳力,和我们一起将泥巴搬进窑棚。搬泥巴是要打赤膊的,又脏又吃亏。师傅用一个绷着钢丝的如射箭的弓将泥巴切成百把斤重的一块块,协助你送上肩膀。那泥巴就像一块巨大的粘性较强的豆腐,你必须跑步进入窑棚,慢了就会掉下来。一整天在30来米的运距上要跑几百个来回,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泥巴搬完了,一个个只能看见两只眼睛的"泥人"纷纷跳进堰塘痛痛快快洗个澡,躺在草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泥巴搬进窑棚后,第二天就开始做瓦了。首先是打"泥墙",在师傅的指导下,用泥弓将泥巴切成一块块,在地上垒成一个米把高的泥墙,修整的和一桶瓦的长度、宽度差不多。开始做瓦了,边看边学,用一种专用的可固定厚度的钢丝弦弓在泥墙上削下一块薄薄的泥片,轻巧快捷地将泥片揭起"围"到瓦桶上。如果慢了,泥片就断落于地。我练习了大半天,才勉强将泥片安全地送上了瓦桶。
瓦桶是一个木制的可拆型模具,上面有四条棱。泥片"围"上后,左手扶着瓦桶转动工作盘,右手拿一把弧形的刮刀将泥片拍实抹匀,然后用决定瓦的高度的竹签靠紧泥片,转动瓦桶,多余的泥巴就切下来了。立即提起瓦桶跑出窑棚放到用沙抹平的场地上,打开瓦桶取出模具,一桶瓦坯就完成了。不一会儿,场坪上就出现了一排排"泥瓦桶"。如此循环往复,忙得神魂颠倒。
在不断转动瓦桶拍泥做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古人描写窑匠做瓦的诗句"轮蹄精卫转,埏埴女娲抟"真佩服诗人把做瓦这种简单粗糙的劳动写的多美啊,是填海的精卫为我们转动了轮盘,补天的女娲为我们和好了泥巴,我们窑匠就像天宫神仙般快活。是的,劳动本来是十分美妙的。但是由红色风暴裹挟而来的"五七干校"、"知青下放",这种毁灭中国文化的惩罚性劳动改造哪里有美可言啊!
一般上午要将这个泥墙做完,然后"圆桶"。就是将被太阳晒变形的"泥瓦桶"用手整圆,否则干了就扒不动了。下午的活倒比较轻松,除了继续整好上午未"圆"的"泥瓦桶"外,就睡午觉,可以睡两三个小时,因为太阳辣了是不能做瓦的。这是在大田作业的人享受不到的。太阳偏西后就要拍瓦了,将干好了的"泥瓦桶"轻轻一拍,就成了四片瓦,拍完后将瓦坯搬进窑棚码好。这些工序完成后,再打一个泥墙,用木棍撑好,为明天做准备,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通过几天的练习,我基本上会做瓦了,虽然没有师傅的质量好数量多,也在逐渐提高。做瓦也是有任务的,每人每年要完成8一一10万块,否则就不能拿到相应的活命的工分。我当然不敢马虎,不仅埋头苦干,还要保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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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打发干活的寂寞,我们师徒经常聊天。
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也可以放肆一点。一天,我对老万说;"你是师傅,知不知道窑匠的祖师爷是谁?"他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庄子吧,因为埏埴是他说的。"我说:"《周书》上说是神农,哪里什么都是神农发明的呢?我个人认为应该是祝融,因为是他发明了火,没有火怎么烧窑呢?"我还以晚唐诗人李群玉描写烧窑的诗句"遥空爆响闻,恐到祝融坟"予以佐证。
我说祝融、神农和女娲几乎是同时代的,比庄子早多了。师傅很佩服,说:"看样子我要拜你为师。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我说我喜欢看闲书,不过现在找不到这类书了。面对着原始的转盘和瓦桶,我感慨万端地说:"烧窑有着悠久的历史,不过5000多年了,我们还是重复着老祖宗的办法,社会并没有多大的进步啊!"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毛主席领导,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万师傅年纪比我大,读过初中,有一定的知识面。
他原是县林场的会计,因家庭地主成分被迫害下放到我队。他是经过了政治风浪的人,比我谨慎,善意提醒我。
窑上的生活单调枯燥,聊天是我们唯一的精神享受。一天中午,我们躺在铺于地下的草包上又聊开了。我说:"瓦和罐都是陶器,是先有瓦还是先有罐?"师傅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先有瓦,因为人要住房子。"我反驳道:"肯定是先有罐。定居农业形成的初期人们都是住窝棚,不需要瓦。但取水一定得有罐。"他说"有道理"。我们在如泥牛负重的劳动中还无聊地探讨社会发展史,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是痴人说梦还是自我解嘲呢?不得而知。
我和他谈得最多的当然是老王了。对这个惨遭横祸的老实人深表同情,一天我作了一首怀念老王的悼亡诗,用瓦片写在窑场上与他欣赏把玩:"去时闻君谈笑声,转来黄土面前呈。黄叶未凋青叶落,嫩芽初绽根杆殒。君是勇士非勇士,君非懦夫即懦夫。感君思君泪难尽,一陌纸钱悼亡灵。"我们看后唏嘘几声,立即用脚将字抹去,以免惹火烧身。
每天中午可以躺在草包上看书,我之所以自荐当窑匠,这可能是最大的诱惑。这一年我看了三本书,《镜花缘》和《汉书》是老王生前借给我的,一部草版《史记》是湾里50多岁的望久伯偷偷地给我的。虽然文革破"四旧"、抄家如狂风暴雨摧枯拉朽,然而这些文化精品居然被可敬的珍视中国文明的"乡村野老"巧妙地保护下来了。可见暴君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再厉害也不可能阻挡人类文明的传承。
我翻开《汉书》浏览,当看到为刘邦平定天下战功赫赫的韩信,竟被刘邦无端怀疑"谋反"死于吕雉刀下时,不禁怒火中烧唏嘘不已。同时看到扉页上老王抄录的几首古人咏韩信的诗,在袁崇焕的"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的旁边打了一个问号。仔细推敲我对这两句话也有怀疑,可谓心有灵犀。"一死成君名",韩信本来就声名显赫,还需要以死成名吗?只能理解为要感谢吕雉的屠刀,否则韩信就真要"谋反",一世英名将毁了。这岂不是说韩信原本就有反心吗?真不知道袁崇焕对韩信是褒是贬?可怜的袁大人最后也是由于无限忠于明王朝,带兵平"乱",成为李自成的克星。崇祯皇帝怀疑他拥兵自重,听信谗言,将他凌迟处死,得到了和韩信一样的下场。从古至今冤死者何其多啊,老王只能算是被"随心翻作浪"的"红雨"酿成的红色风暴砸死的一只可怜的小麻雀,也是灾难性的文革祭坛上一个小小的祭品。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将书置于草包上模模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只见老王来了,还是穿着那件褪了色的黑卡叽布上衣。他说要看书,我说书在草包上你拿吧。他拿过书,背对着我坐在草包上看了起来。我好像十分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灰色的背影,就是看不见面孔。我突然想起他死了,是鬼呀,顿时毛骨悚然。挥手赶他走,可胳膊却拿不起来。我又想捡地上的瓦块打他,也动弹不得。
窑棚外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的一排排泥瓦桶看的清清楚楚,就是不能动弹。挣扎了好一会,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猛然惊醒。原来是师傅见我痛苦地犟来犟去,大喊了一声。我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将梦中情景给师傅讲了,师傅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我知道这是梦魇,但还是有点后怕,以后天快黑时一个人不敢进窑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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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上聊天,聊的多的还有瓦。一天我无聊地想起了被文革的铁扫帚涤荡干净的一种"四旧"。过去一般人家生了孩子都要请满月酒、抓周酒,外婆家要抬礼盒去贺喜。礼盒上总是贴着红纸条,上面写着"弄璋之喜"或者"弄瓦之喜",我不懂什么"弄璋弄瓦",就请教师傅。老万说,这可有来历呢,出自《诗经·小雅》:"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啊,我明白了,原来是重男轻女。
生了儿子让他睡在床上,给美玉他玩;生了女孩,让她睡在地上,给瓦她玩。"对,是这个意思"万师傅说,"不过这个'瓦'是指陶纺轮,意味着女孩长大了就要纺纱织布,不是我们做的这种瓦。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给她一片瓦,让她将来有房子住。"
他还讲了一个挺有趣的"弄瓦"的故事:宋朝有个刘骥,是苏东坡父亲苏洵的好朋友。苏洵26岁时生了第二胎女儿,邀刘赴宴。刘酒后戏谑了一首"弄瓦"诗:"去岁相邀因弄瓦,今年弄瓦又相邀。弄来弄去还弄瓦,令正莫非一瓦窑。"这个故事令我捧腹大笑,忘记了一切痛苦和疲劳,也佩服师傅肚子里的货还不少呢。
打开了师傅的话匣子,就源源不断了。他继续说道:"别小看我们做瓦的,与人的关系密切得很。人的一生都离不开瓦,女孩生下来后要'弄瓦',人死了要'蹬瓦'……""蹬瓦"我知道,人死了"收殓"进入棺材时,在脚与棺材后档之间要塞几片瓦,是为了抬棺材时尸体不位移。
师傅说;"也不尽然,为什么不用棉絮塞呢?为的是让他带几块瓦去好做房子。"啊,原来也是一种心理寄托,后人为死者想的多周到啊。师傅还说:"烧窑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瓦的人是不能偷瓦的,因为不吉利。"
今天,师傅实际上是对我进行了一次职业道德教育,却打破我的一个蓄谋已久却还来不及实施的计划。我家的厨房矮小破旧,瓦盖的很稀,加上湾里的几只猫常爬上去叫春打架,把瓦爬的稀乱,经常漏雨。原本想从窑上捎带几块瓦回去将厨房修整一下,师傅这么一说,倒把我吓住了。我学过一点物理、化学,本来不相信因果报应。
但人都有一根十分敏感的神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偷了瓦,万一孩子们有个三长两短呢……不敢往下想了。明知是一种病态心理,也不敢做这种亏心事,可见宗教迷信这个精神枷锁多厉害啊。由此想到当时在文革中闹腾得很欢的那些造反派和极左人物,他们何尝不是被现代迷信鬼迷心窍变成精神奴隶的呢?其实也是些可怜虫。
不敢偷瓦了,厨房依旧破烂不堪,我在现实中体验到了"陶净门前土,屋上无片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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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偷,我们在窑上确实偷过一回。那时候的日子很艰难,拼死拼活干一年,几乎家家超支。口粮不够吃,"菜当半年粮",手头连"刮痧钱"都没有一个。万师傅抽烟,虽然是最低档的,也经常断顿。一天,他和我商量,将窑上收的窑柴挑担把去换块把钱。我胆小,怕出问题。
他给我壮胆说,山洼里鬼都没有一个,不会有人发现。于是我们一人挑了一担茅草到永兴中学食堂卖了一元多钱。他买了一条"大公鸡"香烟,我买了一条毛巾,因为家里的洗脸毛巾已经补丁摞补丁,还买了几斤盐。
以后再也不敢偷了,怕吓出心脏病。
我们干活做瓦,都是赤膊赤脚,穿一条短裤,身上糊的像泥牯牛。一天,姐姐、姐夫从公安县来看我,见我这幅尊容,姐姐当场就痛哭流涕。他们知道我一贫如洗,拿不出东西招待,说了几句话后就到镇上嫂嫂家里去。在送他们的路上姐姐还不住地抹眼泪,我和姐夫边走边聊,只有在亲人面前才能发泄自己的怨气。
我感叹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把我们整的太苦了,我好歹还是一个有高中文化的知青,却天天盘泥巴,还搞不饱肚子。我们真是一坨任人搓捏的泥巴啊……"姐夫说:"你现在才知道我们是一团泥巴呀?《圣经》上耶和华早就说过'泥在窑匠的手中怎样,你们在我的手中怎样'"啊,我明白了:"神是窑匠,我是泥土。神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不过泥土也有优劣,有高级瓷土、高岭土、白散土、死黄土。再怎么说我也不是死黄土吧,是可以做成较高档的瓷器登堂入室的,为什么将我作为死黄土用来扳砖做瓦呢?"
姐夫见我越说越气愤,宽慰我道:"全国何止你一个,该有多少比你高级得多的'瓷土',还不是被法力无边的神爱怎么捏就怎么捏。"
第二天收工后,我到镇上去看了他们,姐姐给我买了一条新短裤,给了我五块钱和几斤全省流通食油票。他们虽然没有下乡,但孩子多,负担也很重。临别时姐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胡思乱想了,安心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吧!"
这几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像划破长空的鸽哨,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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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0月底,打谷送粮接近尾声,就要烧窑了。因为到到12月份要大搞水利建设。
"窑烧十里光"。烧窑需要大量的柴禾,除队里提供一部分稻草外还要收购相当数量的茅草和荆棘杂柴,由队里安排干部过秤付款,我们这些非依靠对象是不可能担此重任的。本队社员砍的柴只计工分不付款,外队的柴禾就要付现钱,见缝插针的干部往往趁机捞点油水。
首先是装窑。窑是一个用窑砖砌成的高约5米直径也差不多为5米的空心圆柱,周围填着一圈厚厚的土,故称土窑。在窑体的四分之一处拱起一个直径小于5米的"窑底",如蒸饭的陶制"炊皮",通过十几根长约70公分宽约30公分的"窑牙"呈放射状与空心圆柱连接,像一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炊皮"上均匀地分布着十几个西瓜大小的火洞,上面是窑室,下面是炉膛,有一个高一米、宽50公分的窑门。
由队里安排的劳力将瓦坯搬到窑顶上,万师傅和我蹲在窑室里负责堆码。这是个技术活,能不能烧出质如缸片色如青天声如钟罄的瓦,装窑是关键。瓦坯要块块垂直,层层塞紧,一路路瓦坯沿着火路七弯八绕如盘龙游蛇般地层层叠码,错落有致,玲珑剔透,贯气透肠。窑装的好,点火后就"烈焰七窍出,火龙穿膛过",八面来风,荡气回肠。一窑可装四、五万瓦,两天才能装完。瓦坯装满后顶上铺一层间隙较大的砖坯。
烧窑了,过去还要烧纸放鞭求窑神保护,文革期间不兴这一套。开始打"冷火"了,只能用火力疲缓的稻草,这是较轻松的活。由师傅亲自点燃一捆稻草塞进炉膛,待这捆稻草快烧完了,我们就再塞进一捆。打"冷火"是逐渐加温,以免瓦坯受热过猛过快炸裂,这是先民从多年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材料力学原理。
下午五点钟左右,开始烧"熬火",即逐渐加大火力。由老年人将柴禾捆成一个个小捆,掌火叉的人接二连三地将柴捆推进炉膛。另一个用火叉抖动柴捆,每抖动一次,火苗窜起老高。这时候,窑顶上火星闪闪,黑龙奔腾,搅起乌烟瘴气;炉膛内魔火匆匆,红蛇飞舞,烤炙赤地炎天。烧"熬火"劳动强度大,分三班轮流替换。师傅是不拿火叉的,他拿一把窑锹站在窑顶上"瞄青",就是观察火候。我负责掌"下灶",与"伙夫"们一道抡叉抖柴烧窑,轮换休息。
换班休息的时候,有的钻进稻草堆睡觉,有的胡侃神聊。烧窑忌讳"红",是不能说"红"字的,如窑里的火很旺只能说"亮堂堂",不能说"红彤彤"。师傅虽然打过招呼,但那个火红的革命年代遍地皆红,满口吐"红",有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故意捣蛋偏偏口不离"红"。一个小伙竟以"红"联句:"毛主席红光满面登上红色天安门,面对着红海洋,向红卫兵挥舞红宝书。",又一个小伙还唱起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万师傅成分不好,岂能阻止人家说"红",只"呃、呃"两声表示制止。小伙子们不买账,挑他的软肋:"难道你不喜欢红太阳吗?"搞得万师傅哭笑不得十分狼狈,只好找队长反映。队长也不敢以烧窑压政治,只好说:"别信那一套。"
炉膛内的火灰积满了,火道阻塞,气流不畅,火势下降,就要掏灰了。掏灰耙一尺多宽,横排着几根狼牙般的大铁齿,一个木把7米多长,总重量足有50斤。不是身强力壮的大汉是不能掌掏灰耙的。
师傅做示范,只见他站成"弓箭步",提起掏灰耙,向炉膛内用力一甩,就触到了红光耀眼的"火墙"。猛击几下,转几个来回,火墙崩塌,就势将"火龙"牵出窑门,这真是"铁耙捣得火墙坠,巨齿掏尽红炉空"。立即有人将火红的窑灰泼水浇灭,用木制刨板将灰拉走,再将掏灰耙抛进炉膛……这种活相当吃力,一般人难得连续抛十下。
我是师傅的副手,当然要接替师傅干。我的力气本来就不大,得抛几下才能接触到火墙,那积淀很久的火灰像岩浆凝固的城堡,没有很大的冲击力难以将它击倒,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掏出一耙。炉膛两边称为"腮",由于窑门障碍,更难将铁耙抛进去。正当我搞得气急败坏热汗淋漓时,师傅接过了掏灰耙。他人高马大,三下五除二,就将两"腮"的炉灰掏尽。掏灰是个抢时间的活,时间长了,窑温下降,既多烧柴禾,又影响质量。师傅头上冒汗了,立即有后备壮小伙上去顶。
每烧一次窑要掏四五次灰,提起掏灰,我暗自害怕。故有人念叨"做瓦怕搬泥,烧窑怕掏灰",窑上没有轻松活啊。
深夜12点后,到了冲刺阶段。因为烧了一天一夜,窑顶上大部分地方都压上了灰。所谓"压灰"就是这一处的瓦坯的温度达到了燃点,撒上一把稻草立即燃烧,说明烧透了,就盖上一层薄薄的土,这就是"瞄青",师傅是秘不授人的。压来压去只剩下接近窑门的几个平方,这里叫窑头。窑内火路九曲回肠,火焰通过窑孔呼啦啦地向上、向后"扯",窑头的温度难得升起来,需要集中火力突破这个堡垒。
这时候其他地方都盖上了土,压迫着火焰如红蛇吐箭,冲出窑门,舔炙着烧窑者的脸面,十分难受。此时的火势越猛越好,这叫烧"赶火"。要不断地猛抖柴捆,每抖一次,窑头上就窜起火苗。如果抖慢了火苗小了,师傅就大喊"加油!"。火叉有6米多长,几十斤重,使尽吃奶的力气也难得抖动100下。一个个轮流换班,冒烟突火,汗流如注。换下来的个个黑灰蒙面,焦头烂额。"赶火"要烧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窑土盖满,"赶火"结束,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天已大亮,开始做窑田了。在已经封闭的窑顶上再加上一层土,用脚踩密实,周围做一道约30公分高的窑堤,浇上十来担水。窑田里是不能缺水的,要均匀下渗,才能保证质量。另一部分人用窑灰封闭窑门,用榔头夯实,以水浇透。这时,窑顶上热气腾腾,一团团白雾与初升的朝阳交相辉映,在悠闲人的眼里也可谓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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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一群"满面尘土烟火色"的烧窑人收拾家伙准备回家休息时,政治队长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点了一大串名字到公社参加紧急会议。看队长的神色既神秘又紧张,好像刚接到通知,十万火急。再看被点到的正在因不能休息而怨气冲天的人,全部是依靠对象;我和万师傅及几个没点到的如云遮雾罩,不知"一派大好的革命形势"又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鲜事。不过用祖传的判断事物的经典"一分为二"看,虽然政治上受到了一点欺视,却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不也是好事吗?
回家洗澡后,瘫软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敏感的神经总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本来那时候的"大事"特别多,但这次气氛似乎有点与往不同,难道中央出了什么事吗?凭动荡时期人们的经验,几乎每件"大事"都可从报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于是我立即找出前不久从嫂嫂那里拿来的几张报纸,浏览了一下,发现友好国家的国庆贺电的题头只有"毛泽东、周恩来"没有副统帅林彪,难道是?…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参加神秘会议的妻子回来了,我问开的什么会,她张口就说"林彪死了"。我暗自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沾沾自喜,也好像恍然大悟了一个道理:怪不得中国这么乱啊,原来是林彪这个坏东西在搞鬼。毛泽东思想不是明察秋毫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吗?为什么连睡在身边的恶魔也没有发现呢?这真是"神灵威力大,一叶遮天目"啊!
痈瘤割了,毒脓挤了,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一点吧。林彪之死激起了我的痴心妄想。
1976年10月,平地春雷响,打倒"四人帮"。我又一次将直觉与周易八卦挂靠作出了如算命先生的判断,难怪林彪死了后,文化革命罪恶的车轮依然滚滚向前,"批林批孔",割资本主义尾巴,连唯一的烧窑这一副业也割掉了,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原来是还有一个"四人帮"在作怪呀!"一叶障目"尚"不见泰山",四片灾难性的树叶比白内障还厉害,即使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也难以识破这"重来的妖雾"啊!
不过这次是真正的"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分田到户,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全国人民欢欣鼓舞。1979年,知青政策将我落实到了公社,领导见我还有一点文字功底,就借调到党委办公室搞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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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不是烧瓦的窑匠了,却又烧起了另一种窑。乡风民俗,千差万别,我们这里把"摆龙门阵"侃大山、说白话的人称为扳"石灰袋子"的"日白佬",将写材料写报告的人称为"窑匠师傅"。因为自1958年以来吹牛皮说大话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些写材料的"刀笔吏"在造谣(窑)。如果他们不会烧窑哪来那麽多石灰"扳"呢?于是我又成了窑匠,不过烧的是石灰窑。
我的窑越烧约旺,最终成为了在县里都小有名气的"窑匠",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写的好,而是"日"了一个"大白"。当时公社党委书记是一个文革期间提拔的"工农兵"干部,水平不高却爱装腔作势附庸风雅,开会讲话总爱引经据典又漏洞百出。那一年抗旱夺丰收,要开表彰会作报告,安排我起草。他耳提面命,什么地方要用警句,什么地方要用唐诗。起草时间是一星期,那时家里是"半边户",我想快点完成了好回去种小麦。
我是出了名的大刀阔斧粗制滥造的"快手",关在房里集中精力伏案疾书,到晚上11点钟,近2万字的报告居然瞎编乱造出来了,遗憾的是找不到那首反映抗旱的唐诗。我翻遍了《唐诗三百首》,可哪里有这种屁话呢?急得我愁眉紧锁,挠耳抓腮。正当我踱来踱去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懂什么唐诗,何不胡诌几句交差。于是慧心所致天目顿开,一首"自我版"唐诗跃然纸上:"天公不作美,我等自为之。涓涓千滴汗,灿灿万朵花"。完成后将报告锁进抽屉,回去搞了一个星期的冬播。
上班后开党委会通过报告,当列席的我读完报告后,书记非常高兴地拍板:"这是永兴公社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报告",其他人也呵屁附和。特别是一个准备作总结的平时爱舞文弄墨的副书记对我说:"你写总结报告时别忘了将那首唐诗放进去。"我虽然哭笑不得,却有点如释重负,连这个自诩为水平较高的副书记都骗过了,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开大会了,书记作报告,摇头晃脑念唐诗,全场千把人一片肃然,热烈鼓掌。
假的总是假的。还是被一个有读书嗜好的管理区的佘书记听出来了,幸好这个人很正直,只私下议论了几句,没有扩散。直到1984年,作报告的书记已调走了,在一次喝酒时佘书记捅破了这个我一直担心的秘密。他说:"你的胆子真大,写唐诗日弄公社党委书记。"我说那也是出于无奈。我感谢他,要是他提前曝光,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多危险啊。
"好事不出屋,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县里的科局级干部差不多都知道了,我的窑匠师傅出了大名。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个称职的窑匠,窑烧的不错。砖瓦窑烧的"鳞鳞皆翠色",石灰窑烧的"块块如白璧"。
王师傅啊,还得感谢你,不是你蒙冤自尽,我哪有机会学到这门手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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