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安妮·霍尔》1977年4月20日在美国上映,整整过去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间,伍迪·艾伦以近乎每年一部的超高频率为他的观众们带来新的作品,但《安妮·霍尔》没有就此被淹没在这位精力旺盛的老头的其他优秀作品里。年初柏林电影节的经典回顾单元,4K修复版的《安妮·霍尔》进行了世界首映。笔者非常碰巧且有幸地在大银幕重温了伍迪·艾伦的这部经典之作,也就此被选中在这个日子送上一篇与之有关的文章。
这个八旬老爷爷还在创作第一线,真是影迷共同的幸事,这也使得今日的回望不能完全算作为纪念,而更像是得到他的电影的长期滋养后,借机抒发的文字回馈。感谢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感谢老爷子这半个世纪的所有作品。
丰富的视听语言尝试
拍摄《安妮·霍尔》之前,伍迪·艾伦的多数作品更像是通俗喜剧,吵闹且热闹。《安妮·霍尔》是伍迪·艾伦的转型尝试,此时的伍迪可谓极其不在意规矩,处于导演生涯第一个十年的他进行了各种影像试验,因此我们可以在《安妮·霍尔》里看到非常多样化的视听语言技巧的运用。
影片开场就直接“打破第四面墙”,这是老头子非常善用且喜欢用的技法,《奇招尽出》《怎样都行》《爱在罗马》等影片里都出现了被老头附身的唠叨男主面对观众吐露所想的镜头。在《安妮·霍尔》里的碰碰车游乐场、电影院排队时、小学课堂上、和安妮的争吵中,我们都能看到伍迪自己饰演的艾尔维,扭头面向位于第四面墙的观众们,让在暗处观看影像的我们参与到他的故事讲述中,私密的心绪变得公开。
分屏镜头被用在两家人跨时空的饭桌对话,以及艾尔维和安妮对各自的心理医生倾诉的场景中。这种时间和空间的错乱带来极具感染力的喜剧性。当画框里塞了好几张富于表情的脸,而他们的嘴轮流吐出台词时,观众很难不觉得场面滑稽。而且这种直接并置的手段,高效而饶有趣味地呈现了两人家庭环境的差异,和两人对这段感情走到瓶颈期的不同感受。
伍迪·艾伦是出了名的大话痨。他的多数电影里总有大段大段的台词和对话。《安妮·霍尔》里,伍迪的这一特点就已经非常明晰了。而且,他使用这些文字语言的方式,不仅仅是让角色们用嘴巴说出来这么简单。一个经典场景是,初相识的艾尔维和安妮站在露台上,讨论着关于摄影的话题,银幕下方的黄色字幕醒目地提示着两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伍迪的目的不是难为观众,同时消化两组不同的文字信息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要表现的是男女在爱情萌发时,外在的故作含蓄和内里的强烈骚动间的对比。
伍迪·艾伦在处理爱情中的口是心非的手段时,除了用与人物台词不对位的字幕,还费心思地进行了其他设计。我们还能看到片中艾尔维破墙向观众直呼,他的小心思被一旁的女友看破,以及极为有趣的“可视化的灵魂出窍”的场面。安妮在两人亲热时的心不在焉,不仅仅被艾尔维感觉到,而且能被观众直观地看到。半透明的“灵魂”从安妮的身体里走出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而贪婪的艾尔维显然无法同时占有两个安妮。
影片中还有动画片段的运用,剪辑也非常精巧复杂,伍迪还进行了全现场音乐的尝试。总而言之,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里运用了多样化的视听语言表达,并达到了相当理想的效果。
丰盈的都市生活气息
伍迪·艾伦的电影里,特别是设置在纽约的电影,除了《安妮·霍尔》,典型的还有《曼哈顿》和《汉娜姐妹》,这些以这座伟大城市为背景的伍迪·艾伦电影,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种丰盈的生活质地,这种质地并非源于世俗的日常感,而是由非常立体的都市生活气息营造而成。
北岛在写一位只能住在纽约的诗人艾略特(Eliot Weinberger)时谈到,“纽约人就是纽约人,而不是美国人。像纽约这种大都市早已和美国分离。” 所言极是。伍迪老头也是纽约人,不是美国人,而我们在他的电影里看到的纽约城,呈现出的样貌是伍迪这个纽约客所经历的那番。一方面,伍迪·艾伦电影里的纽约城是被他主观浪漫化的,《曼哈顿》开头的一段蒙太奇即是最好的例证。另一方面,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大多患有不同程度的多话症,他自己扮演的角色往往是症状最明显的那个。
无论室内室外,人们喋喋不休。《我心深处》(史提格·比约克曼著,中文版由新星出版社于16年末出版)里,老爷子说过,“…但都市生活就是这样的,依靠的是言语交流。都市生活是非常理性的,你不可能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农夫那样起床割一束稻草,也不可能像伯格曼的《处女泉》里那样全家人一起安静地做祷告。” 都市人会做的,则是去电影院看《处女泉》,或者在床上引述巴尔扎克以表达完事后的舒爽;他们在桥下的海滩边散步交谈,也会在房间露台上,在错落有致的高楼包夹下,聊天喝酒。《安妮·霍尔》里极佳的都市生活感,正是由于电影为城市中生活的人和他们所处的环境建立了合理且有机的联系。这向我们说明,人们和其居住空间是无法隔离开的,无论电影将都市生存环境表现的多好,没有与之相配的生活情节设置,一切都是白搭。
个人最为喜爱的场景之一,就是艾尔维和安妮在厨房处置龙虾,两个人手忙脚乱,但安妮非要拿照相机给艾尔维拍照。一个长镜头自然流畅地来回于龙虾、艾尔维和安妮之间,他们时而露出全身,时而只显出一个脑袋,时而入框,时而出画,摄像机晃动游走,观众就像在这对与龙虾搏斗的情侣旁,喜滋滋地看着热闹。
这些都市男女们,他们也就是丰盈的都市生活气息的赋予者。这些气息不仅笼罩在他们浓情蜜语的公园桥下,或者萦绕在共同料理时的厨房里,还弥漫在他们争吵时的硝烟中。安妮半夜三点呼叫艾尔维,找他来消灭浴室里的大蜘蛛。在一个不寻常时刻的 “我需要你的帮忙”即预示着“我需要你的爱”,于是我们看到分离的两人又重新回到了一起。有趣的是,他们无理取闹时仍要维护文明人的脸面,这些知识文化水准甚高的人们连吵架都有些学究气。但无论如何,伍迪·艾伦这位地道的纽约客,作为导演,他的高明在于绝不断裂人们和城市环境的纽带,他还原知识分子或中产阶级生活状况时,对生存空间的建立和生活情节的设置给予了同等关注,只是权重有别。
丰满的角色形象建立
安妮·霍尔这个角色的命名源于其扮演者戴安·基顿,安妮是戴安的昵称,霍尔是她原本的姓氏,因为当时演员权益协会注册时戴安·霍尔已经被登记过了,重名的情况又不被允许,于是戴安把姓氏改为了基顿,也就是她母亲结婚前的姓。
片中安妮的中性打扮,宽大衬衣加上小马甲的搭配,则直接复刻戴安·基顿个人生活中的穿衣服风格。戴安·基顿向来是引领潮流的那类女性,不被时下的风尚束缚,即使可以把当季的新衣穿得好看,她也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西装穿得帅气有型。
除了命名和打扮,影片中大大咧咧却不失风情的安妮·霍尔,其性格和气质也全然受惠于她的扮演者。戴安·基顿凭借这部影片拿到了奥斯卡的影后,比起后来老爷子的缪斯兼伴侣米亚·法罗,前者鲜明的表演方式显然赢取了更多观众的喜爱,也收获了更多的评论界认可。我觉得很难用“演技精湛”来形容黛安·基顿,用“浑然天成”来赞美她在《安妮·霍尔》里的演出或许更为恰当。
比如两人在离开网球俱乐部时相遇的那场戏。安妮迫切希望艾尔维主动约她,却藏不住自己的心思。相较一旁收拾东西的艾尔维,准备出门却又不愿先走的安妮的动作频率和幅度都要大得多,她多次靠近又远离门口,手无处安放,红着脸说着没逻辑的话,只好用几声“啦嘀嗒”缓解气氛。戴安·基顿在这场戏中,用灵活的肢体语言和面目表情,传递出此时安妮忐忑的情绪。她生动地演出了角色如何把自己推向尴尬的处境,而且与此同时,观众能从安妮的笨拙举措里感受到角色的心绪。
伍迪·艾伦设计了太多鲜明的角色,进而成就了太多出色的演员,戴安·基顿是其中最有名的个案。她成功塑造了一个不算聪明但极为可爱的女性角色。安妮·霍尔率真甜美,大大咧咧;她摄影唱歌不求功利只为爱好;她耳根子软,但关键抉择时刻,她会听从自己的内心……《安妮·霍尔》里人物形象是丰满而立体的,除去演员的功劳,老爷子的导演水平不可小觑。
严格来说,本片讲的是艾尔维的故事,艾尔维参与了片中的全部场景,安妮·霍尔则是他的一段生活的重要参与者。从第一个镜头开始,艾尔维就用他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他和这位女友的交往体会。当安妮分享她过往的情感经历时,艾尔维可以介入到安妮与过往情人的恋爱场面里,先是用他的声音评价安妮那时可笑的妆容,然后两人肩并肩走进从前的时空里,站到安妮和旧男友交谈的情景旁,化身为不屑的点评者。但紧接着在回溯艾尔维婚姻的场景里,我们只能见到他一人的身影。
而在电影临近结束,艾尔维飞到好莱坞向安妮求婚然后被拒,之后他灰心地回到他忠诚于的纽约,把这番经历编入自己的第一出戏剧,企图“用艺术来让事物达到完美”,他编造了一个虚假的团圆结局。此时,艾尔维再次转向观众,我们通过见证过往场面和聆听倾诉的方式参与了他的故事,他与安妮·霍尔的故事,而安妮却得以脱身而去。
我们可将整部电影看作艾尔维对这段恋情截取式的回顾。艾尔维对与安妮的分手耿耿于怀,电影里的场景是他提取出来、值得反刍的记忆片段,以用来检讨自己究竟在哪儿做错了。他掌握着叙述的主导权,我们看到的一切全是与他息息相关的。安妮会频繁地在艾尔维生活中出现,而片中也无关安妮的场面,则是他在稍稍偏题地自我表现。
总而言之,我们是通过艾尔维的视角和经验来喜欢上安妮·霍尔的,她是个美好的角色,但艾尔维何尝不是呢?
丰裕的话题探讨空间
《安妮·霍尔》作为伍迪·艾伦的最富盛名的代表作之一,集结了绝大部分他日后作品里会探讨的主题,包括性、婚姻、死亡、宗教、哲学、艺术等等。伍迪喜欢在日常对话里表达对“死亡”的见解,时不时地插入有关犹太人的梗,他的角色们的生活中,一大要事是去看心理医生,弗洛伊德的提及率远高于其他学术名人。《安妮·霍尔》里有这些桥段,日后老头子的电影里它们也将反复出现。
片中伍迪·艾伦自己扮演的角色本就是一名喜剧演员,在台上台下都是讲段子的高手,发牢骚的霸王,善讽刺的鬼才,不仅有一个人不断地讲下去的脸皮和能耐,知识面还广,也难怪话多得惊人。不喜欢他的人可能会觉得艾尔维就是一个对多数事物精神过敏的糟糕知识分子,喜欢他的人可能会感到这古怪的中年人念叨出了不少人生真相,虽然啰嗦,但总是有理。而且这样一来,伍迪就更方便借角色之口,尽可能地以文字的形式输出他要表达的内容。
我想,这就是老爷子的一贯特色。他不会费心地将一部电影完全建设在对单一主题的讨论上,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可以深刻晦涩化的主题以难以解读的方式呈现出来。大多时候,伍迪·艾伦是不难理解的,但老头子毕竟曲调不低,他的人物们经常引述我完全不知道的人物和学术词汇,但这并不构成太大妨碍。在他的电影里,有许许多多散落在各处的箴言,还有更多埋藏在精巧故事构思下的感悟和思索,我可以自由地拾起那些受用于我的那些,然后进行组装,构成自己对影片的认识。
或许,伍迪·艾伦之所以受到世界各地观众的追捧,正是因为他是个可以把悲伤的东西喜剧化、把深奥的道理生动化的艺术家。他总能设计出极佳的故事,故事里杂糅着各类人生体悟,而这些体悟可以抵达处于不同年龄层和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们。
有人可以站出来批评,如果《安妮·霍尔》代表伍迪·艾伦的最高水准,那么伍迪·艾伦的电影总体是缺乏深度的,因为他不曾往深处说,这说明他缺乏深刻的能力,这也构成伍迪难与伯格曼比肩的原因。但我不这么认为,毕竟深刻不代表严肃,各种影像表达的风格都能给抵达不同形态的深刻。用“不够深刻”来批判一位电影作者无疑是肤浅的。喜剧也可以充满哲思。
在《安妮·霍尔》中不乏对“喜剧”的探讨。伍迪显然对何种方式引发笑声是合理且可取的有自己的见解。他借艾尔维之口指责用人造笑声牵引观众是不道德的行为,他认为真正的好笑必须是自发的。而伍迪设计的这场在配音室发生的戏码,在提出对喜剧道德的观点的同时,还身体力行地幽默了一把,“这机器上有’嘘声’按钮嘛?”同样的,在艾尔维去应聘为喜剧演员写笑话的职务时,他的雇主进行了一段自我吹嘘和干涩的搞笑表演,当镜头切到艾尔维的假笑脸时,喜剧才真正上演。喜剧也有其合理性,它不是胡闹和搞笑,而如何通过喜剧来讨论这些更为基本的命题,伍迪·艾伦给出了极好的示范。
《安妮·霍尔》里,伍迪·艾伦标志性爵士乐缺席,也没有他喜爱使用的古典乐的伴奏,只存在安妮在表演时所唱的歌声,以及在比弗利山庄驱车时收音机里播放的圣诞歌曲。只保留现场音乐,这也是伍迪对喜剧创作的尝试。一部喜剧电影脱离背景音乐的情绪烘托时,必须采用其它的方式达到喜剧效果,而这不是一件易事。当时的伍迪·艾伦确实受到他所崇拜的伯格曼的影响,这位杰出的先行者不用音乐,而伍迪作为一位同样厉害的后来者,他也在不用音乐的情况下,为观众奉上了一部经典的《安妮·霍尔》。所以,谁能说伍迪不如伯格曼呢?
———FIN———
作者 | 2miao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