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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女忆王愿坚“党费”珍贵“火柴”焰火亮


来源:北京青年报

1944年秋天,刚参加革命的王愿坚被送到山东老乡家里当“儿子”,以此做掩护。他所在的大娘家,还有一个小妹妹。一次敌人扫荡,他们跑到山上躲起来,回来后粮食被敌人喂了马。当时大家都饿了,大娘找出两个地瓜面窝头给王愿坚吃,自己带着小妹妹往里屋走。等到王愿坚快吃完的时候,忽然听到哭声。他过去一看,大娘把花生壳咬碎后抹在小妹妹的嘴巴上。看到这一幕,王愿坚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说早知这样,就不吃窝头,应该给小妹妹吃。但大娘却对他说了一句话,“只要有你们在,我们就不怕没吃的。”

原标题:妻女忆王愿坚“党费”珍贵“火柴”焰火亮

1953年,在北京双栅栏五号

1949年冬,在南京玄武湖

1970年夏,下放前在天安门留影

作家王愿坚

从一九五四年的《党费》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的王愿坚一发而不可收,最终以“副业”留名,成为红军题材创作领域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从早期的不吐不快到后期的天不假年,王愿坚走过了一条并不平静的创作之路。

闽地之门

王愿坚与红军题材的相遇,可以追溯到1953年。

那年秋天,《解放军文艺》编辑王愿坚到福建东山岛采访,路过红军长征老根据地。偶然,他看到一处建筑外挂“老区办公室”的牌子,前去询问,原来这里专门负责接待长征胜利后回乡探亲的红军。

对于战火和军中生活,王愿坚并不陌生。他本人于1945年1月参加八路军,但未赶上红军长征的时代。谁也不会想到,踏入老区办公室的瞬间,他的大半生从此注定。

在这里,王愿坚听到很多红军的故事,发生在1934年至1937年,故事动人,听者内心也很不平静。当他得知,这样的“老区办公室”当地每个县都有,便开始沿着福建沿海逐个寻访,有时甚至纯用步行的方式。在当地,王愿坚一待就是两个月。带着收获的故事,他回到了北京。

“他说这些故事都是含血带泪的。”夫人翁亚尼这样回忆。

故事在脑海里一直翻腾,“血”、“泪”恐怕是其挥之不去的原因所在。直到1954年的初夏时分,王愿坚决定把一些故事转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恰好“七一”将至,《解放军文艺》要发表优秀党员的故事,他想起了卢春兰的故事。

时代经典

山上游击队没有盐吃,村中妇女卢春兰组织各家腌咸菜,交给山上来的人带去。但半路遇到巡逻的敌人,咸菜被发现。敌人集合全村村民,以杀戮相威胁,要查出组织者。这时,卢春兰领着自己的小男孩站了出来,说:“是我。”

这是卢春兰这个故事的大体经过。

将故事变为小说,需要进行必要的扩充和改变,对于初次创作小说的王愿坚来说,这着实难住了他。“可是我几次把稿纸铺到面前,却不得不再把它收拾起来。我写不出。”他在谈写作经过的文章中如此回忆。

最后,王愿坚还是想出了一条路。把自己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的经历融进红军故事,以此来打通时代内外,融入情感,搭一座桥。他认为,不同的时代肯定有区别,但仍有相通之处。

顺着卢春兰的故事,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1944年秋天,刚参加革命的王愿坚被送到山东老乡家里当“儿子”,以此做掩护。他所在的大娘家,还有一个小妹妹。一次敌人扫荡,他们跑到山上躲起来,回来后粮食被敌人喂了马。当时大家都饿了,大娘找出两个地瓜面窝头给王愿坚吃,自己带着小妹妹往里屋走。等到王愿坚快吃完的时候,忽然听到哭声。他过去一看,大娘把花生壳咬碎后抹在小妹妹的嘴巴上。看到这一幕,王愿坚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说早知这样,就不吃窝头,应该给小妹妹吃。但大娘却对他说了一句话,“只要有你们在,我们就不怕没吃的。”

这一经历,后来演化为《党费》的情节,咬碎的花生壳变成小说中孩子想吃的咸菜。将亲眼所见融入进去,王愿坚觉得“故事一下子变得有了生命”。“材料已经不再是听来的故事”,“从而非把它写下来不可了”。

王愿坚创作《党费》时,妻子翁亚尼正在人民大学俄文系进修,一个周末,回到家中的她看到了小说原稿。夫妻二人或许都没有想到,这篇小说处女作会成为时代经典。

灯下疾书

之后,多篇小说相继出炉,反响很好。但王愿坚仍对作品有不满意之处。在忆述写作经过的《在革命前辈精神光辉的照耀下》一文中,他指出自己对前辈革命者知之甚少。

“对于这个先天性的弱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方面地去了解、研究当时的情形,多听故事。只要有接触老干部的机会,便要他们给讲,不分巨细都往脑子里装。再就是读间接材料。总结历史经验的文章,记述当时情形的回忆录,抓到了就读。”

1956年,王愿坚被调到解放军三十年征文编辑部(后来的《星火燎原》丛书编辑部),负责红军部分的编写。这使得他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历史见证人,比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南京军事学院的很多老红军。他还有机会采访到开国元帅、开国将军以及为数众多的从战争年代走来的老战士。

翁亚尼坦言,王愿坚是个勤奋的人。只要看到红军题材的历史资料都会做记录,进行抄写。有时候自己一觉醒来,看到丈夫还在灯下奋笔疾书。

一次,灯下的王愿坚摊开稿纸,眼前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形象:一名红军战士翻越大雪山时被暴风吹到雪坡上,被深雪埋葬,只剩一只伸出的手,手中托着党证。落笔为文时,雪山换成了草地,又因为火在长征中的重要作用,在党证中夹进了七根火柴。这便是《七根火柴》的由来。与《党费》类似,王愿坚同样也把亲眼见到的形象融进小说。

战争年月,王愿坚见过太多的手。比如淮海战役期间,一天早上,王愿坚看到阵地几十米外趴着一名牺牲的战士,身旁雪地上有用手画的地图,侦察参谋正在进行复制。牺牲者是一名侦察员,他的手则一直指向前方。还有一次,王愿坚到前线采访遇到敌机,就和运粮民工一同隐蔽。民工掏出窝头给他,王愿坚低头发现,窝头由红薯叶和米糠捏成,不禁想到,民工用肩膀扛六十斤高粱米支援前线,自己吃得却是这样的东西——他也记住了那拿着窝头的手。

家族作家

小女儿王小莹回忆,父亲常谈创作的事情,而对家族的事谈得很少。

王愿坚是山东诸城相州王氏宗族中的一员。在王愿坚父辈中间,出现了被大家称为“六伯父”的王翔千。王翔千在山东共产党组织的建立过程中出力甚大,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之后又组织了山东的共产主义小组。

可以说,王翔千对共产主义学说的倾心和对创建共产党组织的尽心尽力,深深地塑造了这个家族。

王愿坚父亲王振千是王翔千的亲弟弟,也为革命出过力。王愿坚的长兄王懋坚、堂姐王辩都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读过书,这一辈中许多人都走上了革命道路。有意思的是,王氏宗族中还涌现出了相当多的作家,包括王翔千的同族兄弟王统照、王翔千之子王希坚、王翔千侄子王愿坚、王翔千堂侄王意坚(姜贵),如果算上王家的女婿,这份名单还可以加上两个人:臧克家和王力。这样规模的家族作家群,在近现代史上无疑是不多见的。

生在家风尚学的王氏宗族,王愿坚少小读书,哥哥姐姐回家的时候,他就专心听他们讲故事,他们讲过福尔摩斯的故事,也讲过革命故事。抗战期间,王家成了联络点,每当家中召开党的会议,小王愿坚就在外面放风。

当时王家的土地多用来变卖营救革命同志,家中情况并不好。1944年,王愿坚和堂弟一起被送到解放区。堂姐王辩的丈夫赵志刚当时是山东军邮领导人,王愿坚兄弟二人被当作“包袱”,“贴邮票”寄到了目的地。

15岁的王愿坚先是被分到滨海中学,翌年参加八路军,成为宣传员。由于是初中一年级学历,在宣传队中,他文化程度算高的。王愿坚字写得比较好,就拿桶去刷大标语;他也尝试写过剧本,但并不会演戏。后来,他被调到第22军的报社工作,而宣传员的身份在他心中并没有消失。据翁亚尼回忆,一直到生命最后阶段,王愿坚都说自己永远是党的宣传员。

宣传员的身份,他认领了一辈子。

王愿坚口中的“宣传”,当有其独特的意味。翁亚尼说,他常常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用故事传递信息。

命运悲喜

即使在最难熬的时候,王愿坚仍保有讲故事的能力。

“文革”初期,王愿坚被内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他居住的部队大院烧茶炉、扫后院,周日还负责烧澡堂锅炉。那时,院里的小孩子常追打王愿坚,女儿就曾亲眼见过。但有一次,王小莹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锅炉房里面,有四五个孩子出神地听,唯一的大人坐在破凳子上讲着什么,她认出那是父亲的背影。“锅炉房没有窗户,黑幽幽的,茶炉里的火旺旺地燃烧着,照红了那些沾满煤灰的小脸。”

炉火这个意象,恰与王愿坚的创作激情相合。在翁亚尼的回忆中,有一个事例最可说明王愿坚的勤奋。1958年,正是全力建设北京十三陵水库的时期。由于王愿坚能“啃”很多硬稿件,到最后一批的时候才被单位派去。当时劳动强度很大,中午休息时每人还要打六十个苍蝇。在这种状态下,王愿坚硬是抽出时间,用翻过来的烟盒纸写下了小说《普通劳动者》的构思提纲。十几天的劳动结束后,他带回劳动嘉奖书和三张写满字的烟盒纸。并利用晚上的时间,在家中把小说写完。

在特殊年月,他的小说成为被批判的箭靶。以《亲人》为例,不知丧子事实的老汉把将军错认为子,“人性论”成为小说的一大罪状。

翁亚尼这样描述王愿坚,“他从小对参加革命的人怀有感情,所以创作时感情很充沛。”王愿坚本人在历经风雨后,对这一点也没有动摇,在1980年发表的《人·人性·人情》一文中,他写道,“文艺要写人性人情,不是奥秘,而是常识。但是,懂得这个常识,我们曾经付出了多么高的代价呵!”

受到牵连的,不仅有他的作品,还有他费时多年收集的材料。“文革”初期,虽然已成“黑帮”,但组织上对王愿坚还算是“网开一面”,让他自己烧掉黑材料。于是,利用院子边上的小锅炉,他亲手把苦心积攒的历史资料和作品手稿化为灰烬,烧了整整一个上午。

多年之后,王愿坚曾对二女儿王小冬说,北京图书馆曾经动员作家捐出手稿,我如果那时捐了该多好。

1966年的一天,小女儿王小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眼泪。那天,王愿坚回到家中,没有理睬女儿高兴的招呼,而是径直向屋里走去。王小莹的两个姐姐看到父亲的表情都惊呆了,但王小莹年纪尚小,就跟了进去。只见父亲趴在床上,哭了起来。母亲严肃地告诉她,父亲犯错误了,让她出去。

1970年,重新戴上领章帽徽但尚未完全平反的王愿坚,被派往安徽省军区政治部任宣传部副部长,并下到基层连队当兵。两年之后,他被调回北京改剧本,才再度拿起了笔。

抱憾而归

王愿坚爱讲故事,讲出来的故事不会太长,写出来的小说也多为短篇。

曾在八一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任职的张东回忆道,王愿坚讲话方式和他的妻子翁亚尼很像,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事情就在抑扬顿挫、抽丝剥茧的语调中徐徐展开。

张东记得,王愿坚曾说过,要穷尽自己的一生来写红军故事。但岁月无情,他这一生的时间并没有能够把掌握的素材都写成作品,计划中的长篇也成了生命尽头的遗憾。

正如王愿坚在1986年受访时所说,“有些作品是别人‘要我写’,有些作品是‘我要写’”。直到因病去世,王愿坚要写的作品仍没有写完。翁亚尼也坦言,在王愿坚的创作中,“要他写”的作品占了大部分,《闪闪的红星》《四渡赤水》都属此类。

王愿坚爱抽烟,经常一边抽一边写,创作《四渡赤水》时抽得最凶,一晚就要抽上一包。该剧本由四位作者参与创作,集体创作本就不易,且当时处于特殊年代,对领袖形象的塑造不能有任何偏差。据翁亚尼回忆,这部剧本一写就是八年。王愿坚的组织观念很强,他告诉妻子,让他参加是总政治部的决定,作为共产党员,一定要尊重党的决定。他没有找任何借口,把压力都扛了下来。

王愿坚一生深耕短篇小说的原因很多,与故事长度、艺术追求都有关系。翁亚尼认为,生活状态也是一个影响因素。在创作早期,王愿坚白天工作,创作只能在夜间完成,因时间有限,又是新人,要从短篇入手。“文革”结束后,他在八一厂文学部当主任,但对于行政工作很不在行,评职称、分房子等工作耗费了他很多心力。后来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担任系主任,仍负责行政工作,感到非常疲劳。翁亚尼说:“他始终没时间坐下来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终究只有提纲,没有动笔,成了遗憾。”

《四渡赤水》完成时,正值作家们纷纷归来的1980年代,王愿坚开始构思以长征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分上、中、下三部,写两个家庭的故事。

在1984年一篇题为《文学是光辉的事业》的文章中,他指出“把生活写开”一方面是用短篇小说“以小见大”,另一方面是写全景文学。他疾呼,“气势很大、意境很高的全景文学是需要的,也是应该诞生的时候了。”但他又不无遗憾地说“我懂得这个道理是太晚了”。

同样是在1984年,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为创作《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来到中国,在北京饭店和王愿坚讨论长征问题,二人聊了一天的时间。后来,王愿坚被冠以“长征历史学家”之名,多次出现在这本书中。作家李心田曾撰文回忆,在1986年的一次吃饭聊天中,王愿坚曾经十分遗憾地表示:“为什么长征是美国人索尔兹伯里写的,而不是中国人王愿坚写的?”

谁也没有想到,1989年底,王愿坚竟被发现患有肺癌。一年多之后,与世长辞。大女儿王小京是医生,陪父亲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她一直记得,在去世前一天,王愿坚还想坚持参加作家周大新的笔会,无奈当天再度发烧,迷糊中他忽然讲出一句话:“要写出性格的呐喊!”之后再问他,却又迷糊无言。

第二天,王愿坚离开人世,享年62岁。

离开人世的7年之前,在那次和索尔兹伯里讨论的间隙,二人到北京饭店的阳台上小憩,王愿坚曾问这位美国作家,“你为什么还要写我们的长征?”对方指向长安街上的滚滚人流,答复道,“因为你们还在进行新的长征。”本版文/本报记者 张伟

(本报记者郑林对本文亦有贡献)

供图/王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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