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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本《弯弓集》


来源:北京青年报

最终还是朋友帮忙,让我在首都图书馆看到了这本早已被阿英批得体无完肤的《弯弓集》。从书的版权页得知,此书初版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上海“一二八”事变结束不久,出版者为北平远恒书社,世界日报出版部负责批发代售。仅仅过去两个月,阿英就写了那篇著名的批判文章。书为右起竖排,正文198页,书的封面为淡黄色,左上角半个殷红的太阳,右下角为一人之侧影,箭已上弦,弯弓待发,左笑鸿题写书名“弯弓集”三字,自右而左,摆在太阳与弯弓之间。书前有“自序”,而书后有“跋”,他在“自序”中提到,自事变发生以来,“尽二十日

原标题:两本《弯弓集》

张恨水画像

◎解玺璋

(文化学者、《北京日报》编审)

欲买张恨水《弯弓集》,收到的却署名“拾风”

熟悉张恨水的人没有不晓得的,1932年5月,上海“一二八”事变发生后不久,被称为“太阳社中坚与战将”的阿英,写过一篇题为《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的文章。他在文中首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张恨水,宣称:“在上海事变期间,封建余孽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在诗歌方面,固然呈现着强度的活跃,在小说的写作方面,也是非常的努力。一般为封建余孽以及部分小市民层所欢迎的作家,从成为了他们的骄子的《啼笑因缘》作者张恨水起,一直到他们的老大家的程瞻庐,以至徐卓呆止,差不多全部动员的在各大小报纸上做其‘国难小说’。”他认为:“张恨水,在这一次事变中,写作的特别多。”

他列举张恨水作品,在诗歌方面,有《健儿词》七首,《咏史》四首;在小说方面,有《仇敌夫妻》、《九月十八》、《一月廿八日》、《最后的敬礼》;在散文方面,则有《以一当百》等,以及笔记《无名英雄传》九篇,还有一部电影脚本《热血之花》。这些作品曾被结集为《弯弓集》出版。阿英的批判即以此书为靶子,他宣称,这些作品“充分的反映了封建余孽以及部分的小市民层对于这一伟大事变的认识,和在这一时期的生活观点的全部”。他认为,张恨水既自诩为“弯弓”,那么,他“所‘弯’的是怎样的‘弓’,以及这张弓射到了敌人没有,以及射出去了没有”,都是可以检讨的。

事情有时真如《玉堂春》中的崇公道所言:“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几十年后,阿英的批判文章很容易看到,而被批判的张恨水的《弯弓集》却已难得一见。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过阿英此文的人,都很想读一读张恨水的《弯弓集》,看看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竟使得“进步作家”如此深恶痛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惜,这本书如石沉大海,消失得一点踪迹都没有,许多专门研究张恨水的学者都没有见过此书。经查,只有北京的首都图书馆藏有一部。一次很偶然的遭遇,我在孔夫子网上见到了一本《弯弓集》,这让我很为自己的运气感到得意,我想都没想,立马下单订购。收到书店寄来的书,我才傻眼了,原来,此“弯弓”并非彼“弯弓”,当时只顾高兴,竟没注意作者不是张恨水,而是一个署名“拾风”的人。

我当然不知道“拾风”何许人也,赶快上网查询,得知是一位老报人,原名郑时学,后改称拾风,上世纪40年代做过重庆《新民报》的编辑,与张恨水曾为同事。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南京,担任《南京人报》总编辑,而这张报纸抗战前恰好是张恨水出资创办的,二人的缘分由此可见于一斑。拾风是写杂文的高手,匕首投枪,针砭时弊,时人赞许很有鲁迅遗风。他对传统戏曲艺术也有很深的造诣,勤于笔耕,有多部剧作流传至今,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前身,沪剧《芦荡火种》就出自他的笔下。

终于看到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弯弓集》

最终还是朋友帮忙,让我在首都图书馆看到了这本早已被阿英批得体无完肤的《弯弓集》。从书的版权页得知,此书初版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上海“一二八”事变结束不久,出版者为北平远恒书社,世界日报出版部负责批发代售。仅仅过去两个月,阿英就写了那篇著名的批判文章。书为右起竖排,正文198页,书的封面为淡黄色,左上角半个殷红的太阳,右下角为一人之侧影,箭已上弦,弯弓待发,左笑鸿题写书名“弯弓集”三字,自右而左,摆在太阳与弯弓之间。书前有“自序”,而书后有“跋”,他在“自序”中提到,自事变发生以来,“尽二十日之力,而成此《弯弓集》者也”。也就是说,自“一二八”事变发生,他用二十天时间就完成了这本作品集。对他来说,这些作品不过“略尽吾一点鼓励民气之意,则亦可稍稍自慰矣”。而以“弯弓”名此书,则明显蕴含了“弯弓射日”之意。

查该书目录,其中并没有阿英文中提到的《一月廿八日》这一篇,其他则历历在目。这些作品固有应景之作的嫌疑,显得相当粗率而简陋,如电影脚本《热血之花》,讲述两男一女三个爱国青年,分别在军事战场和隐蔽战线与海寇英勇搏斗的故事,而其中的海寇正是日本的象征。故事中的女主角舒剑花原本与男青年华国雄相恋,为了刺探敌人的秘密,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故意与未婚夫解约,去姘识敌人的特工——装扮成戏班武生佘鹤鸣,最终完成了她的使命。而华国雄兄弟也在抵御海寇的战斗中立下了战功。

且不说故事和人物是否单薄而刻意,如果是文学的探讨,则批评不仅是十分必要的,而且是十分有益的,张恨水就曾表示:“今国难小说,尚未多见,以不才之为其先驱,则抛砖引玉,将来有足为民族争光之小说也出,正未可料。”这固是他的谦虚,但代表着革命和进步势力的批判者,却另有一种眼光和逻辑。在他们看来,这些封建余孽,“除了愤慨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书生漫作长沙哭,只有龙泉管不平。’他们所能做到的如此而已。虽然当劳苦的工农士兵勇猛地起来反抗,他们也欢欣无间的为他们作《健儿词》,高呼着‘背上刀锋有血痕,更未裹剑出营门。书生顿首高声唤,此是中华大国魂。’但他们,封建余孽的本身,是只有‘大声唤’的,没落的封建阶级,他们是没有‘出路’的。”

《咏史》和《健儿词》其实写得相当不错

这种批判纯属强词夺理,毫无公正可言。虽说《弯弓集》中的几篇小说略显粗糙,有形势所迫、急就成章的毛病;又由于生活经验不足,缺少可靠的生活细节支持,人物也显得比较单薄,只能作为某种观念的承担者;但平心而论,《咏史》和《健儿词》这两组诗,其实写得相当不错。先看他的《咏史》四首:

山河脱幅三千里,兄弟阋墙二十年。

岂是藩篱原易辙,本来萁豆太相煎。

江东名士浑如醉,壁上诸侯笑不前。

犹叹药炉茶灶畔,有人高比赵屯田。

争道雄才一槊横,几时曾到岳家兵。

中原豪杰无头断,逊国君臣肯膝行。

盗寇可怜侵卧榻,管弦犹自遍春城。

书生漫作长沙哭,只有龙泉管不平。

六朝金粉拥千官,王气钟山日夜寒。

果有万民思旧蜀,岂无一士覆亡韩。

朔荒秉节怀苏武,煖席清谈愧谢安。

为问章台旧杨柳,明年可许故人看。

花蕊宫词可汗颜,读来转觉泪潺潺。

金貂尽日盈高座,烽火连宵入汉关。

黄左尚争明系统,幽燕频陷宋江山。

长江天堑何须道,胡马南窥已等闲。(张恨水《咏史》,《弯弓集》,9-10页,北平远恒书社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初版。)

这四首诗,写得沉郁顿挫,寄托深远,离黍之叹,动人心弦。他既不满于国民党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痛心于对日妥协所造成的大片国土沦入敌手的事实,而尸位素餐的满朝文武和高冠博带的名士佳人仍旧沉醉于骄奢淫逸的生活,作者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却也只能以比兴寄托的方式,借历史人物和故事,曲折地表达自己对这些民族败类的愤慨,抒发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思。他的情感是真挚的,语言是发自内心的,即用比兴之法,用意却较为显豁,并不雕章琢句,借事用典也较为自然。再看他的《健儿词》七首:

看破皮囊终粪土,何妨性命换河山。

男儿要赴风云会,笳鼓连天出汉关。

不负爷娘抚此生,头颅戴向战场行。

百年朝露谁无死,要在千秋留姓名。

未是木兰替老亲,亦非击鼓学夫人。

女儿自有凌云志,不让英雌独姓秦。(指秦良玉)

笑向菱花试战袍,女儿志比泰山高。

却嫌脂粉污颜色,不佩鸣鸾佩宝刀。(下十四字集唐诗红楼)

只祝成功不祝还,送行堪着白衣冠。

男儿死耳何须惧,一笑挥鞭上战鞍。

含笑辞家上马呼,者番不负好头颅。

一腔热血沙场洒,要洗关东万里图。

背上刀锋有血痕,更来裹创出营门。

书生顿首高声唤,此是中华大国魂。(张恨水《健儿词》,同上,11-12页。)

这一组与前一组不同,写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充满忠义刚正之气,显示了在国破家亡之际与国家共存亡的英雄本色,勉励男儿、女儿到战场上去建功立业。词语豪壮,字字掷地作金石声,的确有一种“以语言文字,唤醒国人”的意味在里面,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如果不是偏见,一种被政治优越感和道德优越感所毒害的偏见,无论如何不能在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面前表现得如此专横霸道、不可一世。回头再看另一本《弯弓集》,那种似曾相识的姿态和语调,真也令人唏嘘不已。

供图/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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