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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的游击区 变成怀念中的生息之地


来源:北京青年报

编者按:历经十年“文革”浩劫之后,被誉为“中国广播事业开创者之一”的柳荫沉潜下来,花费数年时间,静心写出一组反映晋察冀抗战生活的回忆性质的诗篇。老作家孙犁当年读后赞之为“老凤之声”、“哲理之诗”。承蒙柳荫的女儿柳可白的提供,我们摘发柳荫晚年创作的部分诗作,并刊发柳荫的老同事、老诗人邵燕祥的一篇介绍文章。

原标题:旧日的游击区 变成怀念中的生息之地

柳荫在敌后根据地《晋察冀日报》做战地记者

1995年80岁的柳荫伏案读书

编者按:历经十年“文革”浩劫之后,被誉为“中国广播事业开创者之一”的柳荫沉潜下来,花费数年时间,静心写出一组反映晋察冀抗战生活的回忆性质的诗篇。老作家孙犁当年读后赞之为“老凤之声”、“哲理之诗”。承蒙柳荫的女儿柳可白的提供,我们摘发柳荫晚年创作的部分诗作,并刊发柳荫的老同事、老诗人邵燕祥的一篇介绍文章。

纪念碑

拂晓前,一场战斗

刚刚平息,旭日才露面,

我赶路经过这个

还残留着硝烟的山弯。

阳光透过冷雾,

给山梁描出一抹橘黄。

好静啊,连个雀鸟

吱喳的叫声都听不见。

就在路旁山坡枯草地上

躺着一个战士装束的人。

或许因为他昼夜连续作战,

过分疲劳,在这儿少憩片刻的吧?

不是啊,在这个躺着的

山区人民子弟兵的身旁,

流淌一摊血水,

颜色是那么殷红、凝重。

我们的战士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牺牲了。想是死前的瞬间

还在挥击的一只手臂,

仍不屈地对空高高举着。

阳光照射着,寂然地。

山弯空荡荡,没有半丝音响。

一场战斗的旋风刮过后的顷刻

所特有的宁静肃穆的气息充塞整个峡谷。

在这个战地的一角,每一株黄草,

每一丛脱叶的荆条,每一块石头,

都好像屏住了呼吸,在随时准备

迎接更为激烈的生与死的搏斗!

流光盈缩,往事萦怀;

假如有一天,我重返山区

寻觅那个旭日照临的山弯,

还能识别得清么?

困难了,不容易认辨出来了。

山势绵延,岭岭相叠,

一处处战地,一道道山弯,

该有多少,有多少啊……

即便有这么一天,

重新找见那个山弯,

还能探询得到,当年

那个牺牲在路旁的子弟兵的名字么?

困难了,不容易询问到了。

烽火连年,战斗频繁,

同样英勇流血的烈士

知有多少,有多少啊……

而且正当残酷的革命战争年代,

人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

去为每个牺牲的英雄

哪怕是立下一个小小的墓碑。

然而,烈士们并没有默默地

离开我们。在山区,过去的战场

有着数不尽的奇峰、峻岭,

它们都是革命战争的直接参战者,

目击者,它们将亘古长存。

虽然没有一座镌刻先烈的姓名,

但都应分是供作后来者

世代瞻仰的英雄纪念碑——

巍巍的群山啊,还有许许多多

在你们怀抱中为国殉身的忠贞儿女,

都当得是我们民族的精英,

是我们民族伟大心灵的不朽化身。

自由的种子

如果时刻记住我们祖国的自由,

浸染着多少烈士的鲜血,

就不能容忍“自由”这个字眼任人扭曲、亵渎。

如果时刻记住无数烈士的血,

在那痛苦的岁月,同河水一般流,

就不能容忍从血和火中撷取的“自由”蒙受屈辱。

更是不能忘记先辈世代的苦难,

直如一块磐石压得伸不起腰,

能像今天这样自由的呼吸,来得何等不易。

人民,是自由种子的深厚土壤。

人民,懂得怎样理解它,培护它,

为了使它枝繁叶茂,付出多么高的代价。

谣歌

枣树叶子碧绿,又变黄了啊,

枣子熟了落地,血一般红啊。

游击战士老喽,须发全白喽,

烽火岁月有多久啊,战斗故事就有多长啊。

歌一支真情的歌,是自生的。

一支发自心中的歌,犹如一段知心话。

热血,滴滴

战地积雪,溶注着深痕,一盏盏,一孔孔,

是子弟兵淋洒的热血,一滴滴,一汩汩。

硝烟散了,雪化了,绿茸茸草坡,绽开着

金灿灿的野花,一串串,一朵朵。

比血更贵重的

在凛冽寒冬无处栖息的夜行中,

清楚觉得唯有自己的血液温渥着全身。

为打破敌人封锁,准备发起突围战时,

即刻感到一股炽热的血流涌满胸膛。

当看见一位死难的烈士躺卧血泊里,

深深领悟每一铁骨忠魂必将与世永存。

血,对于生命,是宝贵的,

比血更贵重的,是坚贞的心灵。

一块大青石板下面

——一九八三年冬日友人来访谈

那是雁北群岭深处一条陡峭的大峡谷,

有位姑娘久久安息在这里的一块石板下面。

她,已整整熟睡了几十个春秋,

当年同龄人,都变成了衰翁,老妪。

战争严峻考验,紧随着每个勇敢报国的人,

卫生员女战士的殉难,恰值山中一个最寒冷的黄昏。

趁着月色,游击队员们奋力撬起这块大青石,

严实地覆盖上年轻烈士的冰凉幽暗的墓穴。

“生前未能从敌人刺刀下把她夺回,

牺牲了,就让她安安静静躺在这里吧;”

“她,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不能容忍再有什么把她来伤害!”

墓地的紫荆,萌生了一茬又一茬,

巍峨的丛山,默默地变换容颜。

友人告诉我,最近特意重返老区去探访,

也曾寻路来到那块青石板旁深深悼念:

一晃,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过去了,

尔后,还会有数不尽的岁岁,年年……

老乡们,像对久别重逢的亲人接待了他,

互道:“烈士的血没白流,但愿永远莫相忘!”

谣曲

村里几个青年,参军奔赴抗敌前线,不见归来,

街坊传唱赞扬英雄的谣曲,把他们深深怀念。

老一代下世,后来人渐渐遗忘那些古老的颂歌,

迎合新潮,随口哼着:“活的要潇洒,何事劳牵挂?”

一杯水

为了救护尚未退下火线的伤员,

他到阵地前沿洼处,接一杯清泉水,

不幸被敌弹击中,洒尽最后一滴血。

血比水珍贵,平常人的心秤,

战士的心,另有度量。

风暴间隙的宁静

——战地生活偶忆

一战地生活,也伴随有宁静的时分。

当敌机投下的炸弹,风暴般扫过,

山村气息,如同骤雨后的一条小溪,

顿时恢复了自在、安详,有韵律地

粼粼向前缓缓流淌。时近黄昏

炊烟绕上山腰,家家生火做饭。

一连声悠长、憨实低沉的吆呼,

“牛回来喽!”牧人跟在牛群后面,

看着它们到村口兴冲冲四下散开,

朝向各自熟悉的柴门、栏圈归去……

生活啊,就是这样的镇定、坚贞,

迎送战火会随时烧来的日日夜夜。

二一只母鸡咯嗒咯嗒兴奋地啼鸣。

遮隐于秋阳山阴下,一排茅舍,

村人清早离家下田抢收庄稼去了,

携带着镰耙、瓦罐,户户门窗紧闭。

一个子弟兵路过井台给战马来饮水,

唿地,惊起道旁悄悄觅食的鸟雀。

十里外,昨夜不断地传来枪弹声,

人们习惯了在战斗中生活、劳动,

没谁前来向战士询问火线敌情,

还是那只母鸡咯嗒咯嗒又在啼叫,

回荡在淡淡秋阳下的山峦河谷间,

打破这硝烟漫空的小小村落的寂静。

一步不肯背离世代生长、终老的地方

难忘怀,那许多不见史册的英雄群体。

回首并非古老的火与血交织的岁月:

敌人,拂晓来奔袭,把村庄的房屋全烧毁,

是他们,在废墟上搭造窝铺坚持迎战。

敌人,拉网来“扫荡”,把新熟的庄稼全掠走,

是他们,趁星月,翻耕点播晚收的籽种。

敌人,挖壕堑,筑碉堡,封锁“蚕食”,

他们发起夜战,掘暗道,埋火药,炸它个粉碎。

便这样,寸步不肯背离

世代生长,终老的热土。

就像那大漠中常绿的藿藿芭树,

一双双赤脚踏入地脉何止深百尺。

历尽战争煎熬,哦,祖国片片疆域,

因为有了他们,获得垦殖,护卫。

往事

艰难的,漫长的岁月。

随军深入到一片游击区。

天未亮,便整装“衔枚疾走”,

为了防备敌人拂晓奔袭,

直向封锁线外突击,淋着冷雨

幽谷山林,传出一种异样的鸟啼,

煞似串串金钟频摇:清泠,圆润,

同伴有人不禁失声轻呼:“听,黎鸡叫了!”

不同往常的艰难岁月。

随队下放到一处黄泛区。

天不明,便要去几里外渠旁插稻,

不顾淫雨霏霏,说这恰是

移栽季节,秧苗容易蓄根复壮。

道边堤柳,又传出那种异样的鸟啼,

圆润,清泠,钟声呖呖。

同伴又有人不由一声轻叹:“听,黎鸡叫了!”

艰难岁月,有各式各样。

一次,一次,来了,又去了。

旧日的游击区、黄泛区

都变成怀念中的生息之地。

我仍常常按照往时积习,

晨曦前起身默坐,梳理思绪:

这不又是临近出发行军、下田的时刻,

窗外是风,是雨,还是晴和的好天气,

我的昔日伙伴,都已去向哪里,

可还会有黎鸡藏在什么树丛,

颤动歌喉,奏出串串金钟一般

圆润、清泠的乐音,伴我上路?

柳荫:抗战四十年后的朴素愿望

◎邵燕祥

大家都知道柳荫为人淡泊,从不伸手讨要什么,晚年退居家中,日常生活,他也从无所求。亲人已经习惯,他除了到街头散步,往往从早到晚窗前独坐,读书,沉思,再就是在稿纸和便笺上写着他一位老友取笑的“中学生的蝇头小楷”,这表明他视力不弱,下笔认真,更证明他是在用他“心灵的脚步”逡巡着,漫游着,追索着。

家人和朋友都知道他总在写着什么,但并不确知他在写诗。

从现在我们看到的柳荫诗稿,发现曾经注明的最早写作日期是一九七八年。那已经是“文革”以后,他到了花甲之年,卸下了肩头压了他几十年的,他孜孜以赴却又曾招致“罪名”的工作责任,开始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日程。

柳荫惜墨如金,他没有在暮年诗作中写下关于延安后方的记忆,却一首又一首地恋念着他在晋察冀边区投身山地游击战的日子里共患难同战斗的人们。连续几个夜晚,跟敌人穿插行军,寻找战机的路上,多少次在村庄外,山弯路口,都会遇到黑影幢幢里闪出的民兵,指引着他们绕开地雷小心前进,于是一声轻轻的“辛苦了, 同志!”换来同样轻声的乡音:“你们也辛苦了,同志!”(《相遇》)这两句成了终生难忘的话语。也还是四十年前的一个月夜,游击队员们费力地撬起一块巨大的磐石,覆盖在一位他们同龄的女卫生员阴冷幽暗的墓穴上:“生前,没能从敌人手中将她夺回,死后就让她安安稳稳躺在这里吧。”

柳荫深情眷念着晋察冀的死者与生者,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不止一次表示过极想回到抗日老根据地探望那生死与共的老乡们,那舍生忘死掩护过他们的老房东,现在能吃得饱吗?但种种原因所限,似乎始终没能成行,成了永远的遗憾。他常想起为了把生路让给乡亲和战友而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向自身的年轻战友,脱险后来不及打听他的下落,就进入新的战斗,这位战友只能以传说的形式存在着。(《每个人都有一度大好年华》)他还常常想起,在一次战斗的间隙,他走过战场,路旁山坡草地上躺着一位战士装束的年轻人,像在小憩,却是身卧血泊中。(《纪念碑》)柳荫想,烈士们并没有默默地离开我们,“在山区,过去的战场,有数不尽的奇峰峻岭,都是直接参战者、目击者,它们将亘古长存”,他期待着这些巍巍群山成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无名战士、忠贞儿女的“纪念碑”。

那是柳荫在事过四十年后的朴素愿望;至今已近七十年,我们面对柳荫的诗稿,如同面对一方纸上的纪念碑。

如果从1978年算起,大约有四五年的时间,柳荫浸沉在对晋察冀战斗岁月的回忆中,他的诗思总是在山地行军、接火、休整中的战友和老百姓身边萦绕,却不是慷慨激昂的倾诉,而是抱着悼亡和怀旧之情,记起这样那样难忘的瞬间,温情脉脉地絮语衷肠。

柳荫终于把他对那些年代同甘共苦的生者与死者的忆念,都留在纸上了。

我想,柳荫晚年反复甄选、抄存这些作品,不是工匠对自己制作的器物和饰品的把玩,他是在不断审视他写给自己亲人、子女,更是写给历史,写给一代代离他的时代越来越远的后人的遗嘱啊。

2015年是柳荫诞辰一百周年。让我们领会柳荫晚年这不曾明说出来的一片深情吧。图片提供/柳可白

柳荫

(1915.6.11~2005.8.8)

1938年年底随抗大二分校开赴敌后晋察冀边区学习,1939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7月由抗大毕业分配到边区,曾任新华社晋察冀总分社特派记者、晋察冀边区新华广播电台编辑科科长、代编辑主任。1949年,随廖承志进入北京创建中国的广播事业,后一直在中央广播事业局工作,是开创和奠基中国广播事业的元老之一,曾先后担任中央广播电台编辑部副主任、局党组成员、编委会成员、文艺广播编辑部主任、中央广播文工团团长、中国唱片社社长。1982年离休。

标签:柳荫 敌后 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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