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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说:不忘昨天


来源:羊城晚报

史进家的客厅有许多名人墨宝,但他最为珍惜的是,雕塑大家尹积昌给他雕的一座头像,使他可以经常望着“自己”说话,雕塑家把他的岁月雕塑成永恒,意味着对过去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原标题:史进说:不忘昨天

被称为“南国影星”的史进

史进、潘予夫妻共演苏俄话剧《大雷雨》

1952年,前苏联著名演员乌兰诺娃访华,广州市长朱光接见,潘予陪同

广州解放时一家三口

史进所在的抗敌演剧队第七队

□殷劭

对上世纪的电影爱好者来说,不认识史进的人是很少的,非指《水浒》里的九纹龙,而是被称为“南国影星”的珠江电影制片厂老演员史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表73周年的前夕,我拜会了这位已经92岁的老艺术家,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面对这位已经92岁的老艺术家,虽难见当年在银幕那种叱咤风云的形象,一个人住在广州较场东的这间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走路也不太稳当,幸而脑子还能,不,还爱想事儿,这应该是身体尚还可以的老知识分子共同的特征。

今年一月,与他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太太、老艺术家潘予去世,令史进悲痛万分,他要求在报纸发一则几十个字的短消息,告知热爱她的观众,但最后回复是,不行,干部级数未达到。

级数?史进深深咽下这口气,哭笑不得。太太十四岁就参加了周总理亲自组建和直接领导的抗敌演剧队,后来当了导演,几十年来的剧本有几十部之多,到珠影电影《安居》时她演主角,破天荒地使广东第一次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金爵奖、全国华表奖、金鸡特别奖,广州的报纸大标题是“广东电影零的突破”,副题是“谢非称赞《安居》反映老百姓平凡生活非常感人”。这难道还不够所谓“级数”?

在敌机的轰炸声中,万人看戏

震撼人心——

史进家的客厅有许多名人墨宝,但他最为珍惜的是,雕塑大家尹积昌给他雕的一座头像,使他可以经常望着“自己”说话,雕塑家把他的岁月雕塑成永恒,意味着对过去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史进是江苏徐州人,怎么也想不明白,1937年,日本强盗逼近华北的时候,他父亲,一个并不是文艺家庭的长辈,在五个子女中,怎么就把他和哥哥——史超,一南一北地分开,哥哥送到延安,从此没有消息。而他被送到桂林读书,并考上了广西学生军。他不会忘记,一个同学——陈传辛,带他去见陈的舅舅——啊,大戏剧家欧阳予倩,一番谈心就让戏剧的种子在他身上发了芽。1940年,又是陈传辛,引导他参加了周恩来在国统区组建的十五个抗敌宣传队中的第七队。从此,史进便参加了革命队伍。参加革命了,都想去延安,后来才知道,演剧三队的领导张光年(《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带领着三队到了延安,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时,主席说,你们在国统区有恩来同志为你们创造的合法身份,穿着国民党的衣服,吃着国民党的饭,给共产党工作,给人民工作,哪里找这么便宜的事,你们还不愿意离开延安?将来所有的地方都会变成延安的呀!

戏剧的道路给了年轻的史进太多的学习机会,刚入门,关注的是形式美、舞台效应,在身段、台词等方面下工夫,直到陈卓猷,一位对俄国戏剧大师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深有研究的导演,通过在瓦房、茅棚为七队排练巴金的《家》和夏衍的《法西斯细菌》,才使史进及其同伴真正认识到把戏的精髓深入到观众的骨子里的关键在于,演戏不是演自己,而演剧中的“他”,在“规定情境”中养成那个人的专有的“性格”,这正是史坦尼戏剧理论的核心。直到上世纪80年代珠影一次座谈会,在美国大明星老道格拉斯面前,史进问,您是怎样扮演古希腊英雄斯巴达克斯以及大画家梵高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物的?客人说,人的性格是环境造成的,演员只能自造不同“环境”,才能培养出剧中人的性格,我不会自己演“自己”的。一句话,与多年前陈卓猷导演不谋而合,这是对表演艺术的一种共识。

1943年,七队来到粤北坪石,从广州撤退出来的国民党广东政府的大本营,中山大学的同学在苦闷的读书声中,迎来了演剧队。他们的到来,无疑吹来一阵清爽的风,歌咏,朗诵,多幕剧,独幕剧,为了看巴金的《家》,远方的学生大早赶来,当晚在坪石休息,第二天凌晨赶回学堂。到1944年,桂林举办桂粤湘黔滇闽赣鄂八省剧展,潘予在夏衍《法西斯细菌》中扮演的静子,得到很高的评价。演出冼星海的《军民进行曲》的时候,每晚观众达到万人以上。试想,在敌机的轰炸声中,万人看戏,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时刻。

抗战之后,七战区来了一个政治部主任叫黄珍吾,被称为十三太保的人物。他当然知道演剧队是专为共产党做宣传的,准备一网打尽。张发奎的副官左洪涛,一个老共产党员,立即派吴仲禧,一个身为国民党中将的地下党员到上海请示周恩来,周恩来指示“相机撤退”。与此同时,黄珍吾也到了上海报告蒋介石,准备下手。回到广州下令抓人的时候,才得知第五、第七两队的人全部不辞自别,到香港了。

那时,要养起这批人也是个问题,香港工委和文委决定他们成立一个专业的艺术团体,叫中国歌舞剧艺社,转到南洋演出,一来自救,二来也向海外侨胞宣传国内抗战和祖国文化。临别时夏衍对他们说,“你们到南洋,远离了祖国,还要靠演出来维持生活,任务艰难,同志们为你们担心,但你们只要依靠侨胞,高举爱国民主的旗帜,一定会受到侨胞的欢迎。”果然,他们在南洋的演出大受欢迎。两年中,中艺已是侨胞们心目中的亲人和明星。就是在那里,史进和潘予结为连理。

1949年初,为配合大军解放华南地区、接管广州,中共华南分局决定已回到香港的中国歌舞剧艺社和在香港的中原剧艺社及香港进步青年团体,组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南文化工作团(华南文工团)”,该团由老文艺家、团长丁波,政委李门同志领导。史进为一分团团长。

1949年10月14日,广州升起了五星红旗。

庆祝解放广州的大游行中,华南文工团作为游行队伍的先导,大家感到深深的自豪。1953年,全国文工团改制,成立专业文艺团体,史进成为华南话剧团团长。从三十年代《秋收》的士兵甲、契科夫《蠢货》的老仆人演到现在《尤里乌斯·伏契克》中的伏契克,他在艺术上也登上一个又一个台阶。

兄弟相认,母子相拥

戏剧人生——

这时,他竟然遇到一件从来也没有想过的奇遇。五十年代初,到北京公干,碰到原来演剧五队的岳野(著名的作家),岳野显得有些兴奋,说:“哎呀,恰好碰上你了,文化部召开的创作研讨会,我认识一位西南来的叫施超的,你认识吧?”史进想,西南军区的,便摇头。岳野急了,他真名是史超,延安干部。史进的心被他一拨也动了起来。“看看去呀!”岳野鼓动他,史进的心咚咚跳起来。拿着地址,走到部队一个大院,给传达说的时候特别强调,来找史超而不是施超。

远远过来一个人,穿一件灰布棉大衣,一步一步走到了眼前,猛一看,啊,哥!兄弟俩紧紧拥抱起来,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史超带他到绒线胡同,父母就住在那儿。苍老的母亲在一旁盯着他,下巴那颗黑痣还在不在,终于认准了,喊起来,是的,铜铜,没错,铜铜你回来了!妈妈的痛哭,包含多少凄凉、思念以及突如其来的喜悦。徐州又叫铜山县,他小名就叫铜生,听到这生疏又熟悉的呼唤,史进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才是最动人的戏剧人生啊。

1954年,华南话剧团领导派潘予到北京报考导演训练班,进行两年的学习。她记得,毕业时拿出了三个风格迥异的话剧:苏联话剧《柳鲍芙·雅洛娃娅》,意大利喜剧《一仆二主》,中国古装话剧《桃花扇》。苏联导演列斯里以及中国导演孙维世对她的影响如此深远,使她后来在广东话剧团(院)导演的《年青的一代》、《西望长安》、《甲午风云》《南海油城》等戏,给广州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见有些人也真是突如其来的,1956年,史进到北京开会,北京人艺演出《虎符》(郭沫若编剧,导演焦菊隐),演的是战国时代秦国和赵国一段故事。史进要了一张票,坐在第六排。奇怪,座无虚席的剧院里,偏偏第六排没人坐,看戏从来没像今天那么忐忑。剧场的灯光暗下来,还以为戏要开演,从侧门进来几个人朝第六排走来,啊,曹禺院长,导演欧阳山尊,忽然观众席响起热烈的掌声,一浪接一浪,周总理!史进看清楚了,跟着戏剧大家后面的就是周总理。周总理进入第六排,走到史进旁坐下,史进兴奋中感到尴尬,不知避开还是坐下,“是华南来的吗?”总理开口了,史进竟然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总理的话语太亲切,他感到此时自己嘴笨,答不上。幕间休息的时候,总理问,这样的戏你们能演吗?你们最近排什么戏?史进为难了,其实这时准备排的是岳野的《同甘共苦》,剧中有句台词:“人心都是肉长的”,被当时一位领导认为是“人性论”,停了下来。这能向总理汇报吗?短暂的考虑,他还是一五一十讲出来。总理听了问,谁说人性论了?史进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作了汇报。总理笑了,啊,可以演,是个好戏嘛。史进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真想立刻出去打电报告诉广东话剧团的支部书记海风。结果,这出戏被华南话剧团首演,广受欢迎。

从广州开始,与妻子一起,练就精湛演技

银幕生涯——

1960年,史进从广东话剧团调到珠影,开始了他的银幕生涯。广东的文艺向来是市民文化,以本地民间文艺、粤剧为主,如今要拍广州的电影,不管对他还是对全市人民,都是新鲜事儿。

要上银幕,史进心中还是有点担心,舞台表演与电影表演是不同的,舞台表演连贯,也可以改动,即时可感受观众的反应;这一切银幕都不存在,电影表演非但不连贯,一个来小时的影片,可以拍上两三个月,表演次序也可以颠三倒四,拍摄还要注重“特殊空间”之类,真难为了这位舞台老演员。那时山西平陆县61个“阶级兄弟”食物中毒、中央派飞机送急救药品的事件发生,全国都学习“共产主义风格”,恰巧广东英德武警战士参与救火,为救伤员动员了群众参与,在当时大气候下,珠影把马口事件改成电影,在那出戏里,史进饰演一位将军,当然是崇高的形象。第一次上银幕,他诸多顾虑,导演确是个有老经验的人,拍过包括《羊城暗哨》等影片的顺德人卢珏。这一天,两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卢珏听完史进对演电影的顾虑后,说,“喜欢诗歌吗?”“喜欢,但我不会写,难懂……”卢珏说,一个人的态度,往往表现在他的诗歌里,诗言志嘛。他以曹植的“七步诗”为例,指出了人物创作各有关的环节,并说,你真的钻进诗中,对表演会有极大的帮助啊。

史进领悟着这老导演话里的含义,到老导演认为他的表演日趋成熟,要他在自己的影片《跟踪追击》中饰演特务钱家仁,观众欣赏到史进炉火纯青的演技了。所以,史进一直觉得电影圈像卢珏这种导演特别可敬、可亲,是自己的良师益友。以后,他顺理成章地在一系列的电影中扮演角色:《逆风千里》的国民党将军、《大浪淘沙》的赵锦章、《海外赤子》的男主角、《斗鲨》里的奸商、《但愿人长久》里的长者……

太太潘予从影比较简单,除在《安居》演阿喜婆,还在《军嫂》、《逃港者》、《云淡天高》等片子中扮演“妈妈”,而她真的有一位属于自己的好妈妈。1956年,她刚从北京学完导演归来,弟弟带着杭州的母亲来广州看她。近二十年不见,母亲才六十多岁,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尽管如此,全家一样高兴,孙子给外婆捏脚趾,听外婆讲往事。潘予工作忙,没多少“凑仔”经验,也可能刚学完“导演”,对孩子有些“导”的脾气。母亲告诉她,对小一辈的“导演”是关心爱护,不要老绷着脸,横眉竖眼不好,潘予把这些话记了几十年。

史进和潘予离休后,与当年华南文工团的老战友组成“万年青艺术团”,史进当上团长,潘予当团委兼导演,1994年起很长的时间,每年演一场大型节目,如庆祝华南文工团成立45周年、庆祝香港澳门回归、纪念周总理百年诞辰……史进说,十个年头年年演,年年登高步履坚。他还有一件心事,把夫妻俩几十年的经历编成画册。找到了方向,又忙了起来,文字,照片,编辑,电脑,印刷……正当画册在编的时候,北京传来好消息,91岁的哥哥史超荣获国家艺术领域最高奖——终身成就奖。史超1950年调入二野文艺创作组,后转到总政创作室,从事电影创作以来,写了22部电影剧本,从早期的《五更寒》,到近年的《大决战》三部,可说是硕果累累。而广州观众最熟悉的,是六十年代的反特影片《秘密图纸》。

在舞台银幕几十年,史进和潘予都是值得大家尊敬的老文艺工作者。他们在工作上、在生活上执手相伴几十年无怨无悔,而今,潘予走了,只剩下他,史进,一位92岁的老人,默默地生活,但像一切老年人一样难以走动了……

舆论界对退休的名人,往往不够重视,像陈镜开、郎筠玉、杨官璘、罗坤等曾为国家为广州作出过突出贡献的人,多年来舆论界对他们几乎不闻不问,直到他们去世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许多人连去世也不告知,因为“级数”未够。相反有些明星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用原子弹爆炸的规模去大肆宣传,据说这就是商业效应,他们的“级数”又是多少?

史进在话剧团成立六十周年的时候写过一段话:“今天,我们有许多追忆,也有不少遗憾,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多少前辈为它洒下的血汗!不管今天你从事哪门行当,都应该不忘昨天!”

殷劭

标签:话剧团 戏剧 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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