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简介

白永瑞 韩国延世大学历史系教授和国学研究院院长，韩国中国近现代史学会会长，韩国思想刊物《创作与批评》的主编，《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编委

自东亚论述在韩国产生，白永瑞便是主要倡导者，他一面根植于朝鲜半岛的历史经验，一面将视野放大到整个东亚乃至亚洲，期待通过思想和知识生产而推动东亚区域性和平的到来。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社曾出版了他的专著《思想东亚———韩半岛视角的历史与实践》，这是他历年来关于东亚问题思考文章的结集。此书也是韩国批判知识分子的东亚思考第一次系统地出现在中文世界。如何界定和描述东亚共同体，如何理解东亚民族国家的角色，韩国人如何认识中国，以及东亚教科书等事件所反映出来的东亚历史观构成了《思想东亚》一书的主轴。在这本书中，白永瑞以其历史学家的严谨和人文知识分子的情怀，为中文世界的读者呈现了一种深刻而又极具互动性的东亚思想视野。

由下层而起的东亚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1990年代初的韩国，东亚问题开始成为比较重要的关注点，从韩国的角度出发，把东亚论述作为讨论的对象和工具的必要性是什么？

白永瑞:东亚、东洋、亚细亚等的区域概念引进韩国，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事情。从中华世界独立的朝鲜为对抗帝国主义列强与亚洲国家（尤其中、日）试图连带，在此一过程中“发现”了区域概念。可是随着1910年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后，丧失了能声称区域连带的资格。1945年虽然从日本帝国争取独立，不过与此同时被编入美国与苏联打造的冷战秩序中，面临南北韩分裂的局面。从此南韩则隶属于由美国主导的东亚秩序中，拥有独自的区域认识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顶多就是把自国认为属于相对于共产阵营的自由阵营的国家而已，总是无法摆脱“半（个）国（家）”的想象范围。随着1989年冷战秩序的崩溃，韩国邦交中国与俄罗斯等国家，借此终于超越“半国”，开始想象东亚区域。这可说是外部因素。至于内部因素，最重要的原因是:韩国从1987年以来推行民主化运动，在此一过程中开始对之前支配韩国知识阶层的所谓抵抗性民族主义加以反省。东亚思考的重要功能则是在东亚范畴内认识韩国，同时调整或者控制民族主义。

南都:同样的，您曾经批评过“在中国没有亚洲”，中国知识分子缺少“亚洲性”的展望，尤其缺乏把中国放在东亚的范围里来思考问题的视角。那么在您，一位韩国的中国史学家看来，东亚论述对于当下以及未来中国的必要性又何在？

白永瑞:我深信东亚视角的体会，对中国克服民族主义与帝国记忆有一定的帮助。就像韩国人体会东亚视角后能以相对的立场看待韩国，中国人为了把中国放在亚洲里面，以相对的眼光看待，正需要区域认识。我所说的东亚视角，用别的表现法则是“双重周边的视角”。所谓“双重的视角”指的是，同时需要两个角度:一，在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史展开过程中，被迫走上非主体化道路的东亚这一周边的视角，二，在东亚内部的位阶秩序中，处于边缘的周边视角的问题意识。只有我们拥有这样的观点时，才能看到能改变由品级序列组成的今天世界秩序的一丝丝的希望。

南都:日本首相鸠山上任时再次提出“东亚共同体”的构想，同时中国政府也给予了相对积极的回应。那么，在您的论述里，对“东亚共同体”的界定是怎样的？它与日本政府提倡并得到中韩政府回应的“东亚共同体”有何异同？

白永瑞:最近韩、中、日政府开始关心“东亚共同体”，而我却把这种共同体称为狭义的东亚共同体。因为它追求的是在国家的（或者和国家合作的资本的）主导之下建设一个政治、经济制度上的东亚国家之间结合体。它的原型是欧盟。处于将世界三分为美国、欧洲、东亚的今日，构想东亚结合是极其自然的事情。透过结合，东亚各国在能克服社会内部的危机，尤其经济危机的同时，也能达成东亚区域的共同繁荣。不过在推行将东盟+3发展为东亚共同体的过程中，中国与日本为了争取主导权而开始竞争。如果中国是为了应付美日同盟而关心东亚共同体，那么日本则是为阻止或管理中国的跃升而关心东亚共同体。

韩国处于两者之中，被强迫选一。我的想法与此不同。我强调广义的东亚共同体。它的重点并不在于制度上面，而意味着:东亚每个人依照自己的决定去进行超越国境的多方面交流，透过这样的交流形成广大的联网。有人把它叫做“由下层而起的东亚（E astA s iafrom Be-low）”或“社会的东亚（S o cialE a s tA sia）”。我并不低估在现实上已进行着的狭义东亚共同体的建设，只是为了用批判的眼光思考狭义的东亚共同体是否真正能带给东亚人和平、共生、繁荣这一问题，而特别强调广义的东亚共同体的观点。

用“复合国家”论来看朝鲜半岛问题

南都:东亚地区经历了中华帝国、日本殖民以及美国势力这三个核心的秩序轮替，这其中，韩国或者朝鲜半岛一直处于边缘的位置，那么在以“东亚共同体”为代表的东亚新秩序建立的过程中，韩国或者朝鲜半岛能够扮演的角色和作用是什么？

白永瑞:目前在现实中被讨论着的、且推行着的东亚共同体的构想，简直是像个甜甜圈似的。甜甜圈的中间是空的。那个空洞就是北韩。从争论纷纷的北核问题中可以察觉到，朝鲜半岛的分裂局面，关系到东亚的和平自不待言，还紧密联系着日本和中国等国家的国内问题。如果此一问题无法解决，那么东亚真正的和平也许永远也达不到的。

南都:您对于朝鲜半岛问题解决而提出的“复合国家论”，其核心理念是怎样的？作为一种方法论的叙述，它对于东亚地区具备什么样的作用？譬如，在台海问题的解决思路上，复合国家论是否也能提供帮助？

白永瑞:“复合国家”的含义中包含着国家之间多样的结合形态，譬如邦联、联邦，以及尚未登载于政治学辞典上的各种结合形态。这算是一种上层概念。它们指向什么样的发展模型或理念，要看在实现复合国家的过程中参与者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那是开放性的。我所关心的不是理论上的问题，而是关于南北韩如何解开分裂局面，把现今的休战协定状态作出终结，签订和平协定而达成统一，这样较偏向于实践的问题。

复合国家的另一种涵义是，国家之间以结合的方法来影响到每个社会民主化的过程。两个国家的突然合一是极其危险的，为此我们将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因此要渐进地影响到两个社会的民主化。对我来说，统一的过程很重要。我所说的统一等于克服分裂体制，更正确地说，指改革分裂体制造成的南北韩各自的压抑及差别等非民主、非人道体制的过程本身。我相信，如果朝鲜半岛能克服分裂体制，实现理想的复合国家形态的话，这整个过程会影响到两岸关系，更进一步影响到日本民主主义的发展。相反地，如果朝鲜半岛由单方面被吸收统一的话，在东亚将会引起纠葛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正因为这个理由，周围国家认为打破分裂局面不如保持现状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