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渔

2010年2月，著名图像处理软件Photoshop诞生20周年。Photoshop直译为图像商店，简称PS。这种软件能修改图像，有“没有什么不可以修改”的威力。

该款软件的创始人是诺尔兄弟（Thomas Knoll和John Knoll），他们的父亲酷爱摄影，兄弟俩因此对暗房非常熟悉。弟弟撰写博士论文时，出于个人需求，编写了Display程序，哥哥意识到其中的商业价值，他们把Display改名为Photoshop，尝试进入商业运营。如同每一个成功的商业故事，经过重重挫折，Photoshop被曾经对它表示无视的Adobe买下发行权。1990年2月，Adobe Photoshop的1.0版本问世。当时没有谁会想到，这款软件将会成为每个电脑用户的必用品。

Photoshop的发明，对于颜料生产商和美容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通过这个软件，每个人都可以寻找到艺术家的感觉。对女性来说，把自己照片PS一下，灰姑娘就成了白天鹅，这比起美容乃至整容事半功倍。如今在各贴图论坛，各种PS过的自拍照比比皆是，以至于没有PS过的生活照成为网友的最爱。

在这种情况下，不乏对Photoshop的批评。尤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修改”，这使得公众关于图像的认识发生根本性转变。在习惯性观念里，图像比文字更难造假。一个事件，仅仅是语言或者文字，需要三人成虎，但有了图像，周正龙一个人就可以成虎。过去说“无图无真相”，如今“有图”也未必“有真相”。不断升级的Photoshop似乎是万恶之源，它越是升级就越是具有“以假乱真”的能力。庆幸的是，尚未听到有人因此呼吁取缔Photoshop，或者规定给Photoshop来一个实名制。但批评网友“恶搞”图片的声音，却是不绝于耳。

几年前，一家饭店用油画《开国大典》做宣传，并加上一句话“同志们，大饭锅成立了！”，遭到激烈批评。但批评者并非从知识产权的角度讨论，而认为这是“恶搞”。胡戈在《恶搞的社会危害性远小于正搞》里指出，当人们批评了“恶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油画《开国大典》曾经历经“正搞”，它至少被修改了四次，画中的人物不断被抹去，最后一次是恢复画作原貌，等于否定了前面三次修改。胡戈指出，“恶搞文化”告诉读者自己在“恶搞”，“同志们，大饭锅成立了！”这几个字明显是后人添加，读者不会把它等同于原作；“正搞文化”却会隐藏自己的“正搞”，在很长一段时间，读者在欣赏油画的时候并不知道它已经被篡改，从而把油画上的图像当做真实的历史。

图像的修改史和图像的历史一样漫长，绘画本来就是一个不断修改的过程。摄影发明之后，图像的修改成为一门专业技术，“无图无真相”的思维随之产生。Photoshop不是发明了图像的修改技术，只是让这种技术由部分人垄断转变为人人皆可用。Photoshop不仅可以让用户“以假乱真”，更让每位用户拥有辨别真假的能力。一方面，没有什么不可以修改；另一方面，没有什么修改能不被发现。换句话说，把图像和真相区别开来并非坏事，因为两者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1959年第7期的《大众摄影》杂志甚至分步骤讲述如何拍摄姑娘在棉花上跳舞的照片:“1.按照构思的要求，先搜集、拍摄棉花和姑娘舞蹈的特写照片；2.选择合适的棉花和姑娘形象，各按需要的比例放大，然后——剪下来，拼贴在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天空云景大照片上；3.用画笔描绘、修饰剪接的痕迹，定稿之后将剪辑成功的画翻摄；4.最后，配上诗:‘满地棉花朵朵开，如云轻飘似雪白，姑娘歌舞棉云上，疑是嫦娥天际来。’就全部完成了。”

这种手工PS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在照相机属于奢侈品的年代，这种图片的制作只是少数人的专利。虽然《大众摄影》公开了摄制过程，可是看到那张图片的读者远远超出看到那本杂志的读者，无数读者欢呼大跃进的丰功伟绩。如果这种照片在今天公布，即使没有《大众摄影》的揭秘，也很少会有读者信以为真。哪怕是比这张照片更为精细的修改，也会被迅速发现。

Photoshop教会公众PS，也教会公众如何辨别PS，两种过程是同步的。在“正龙拍虎”事件中，就有很多网友PS出更多野生华南虎的照片。有的干脆把华南虎PS到十字路口的中间，然后故作惊人地宣称:“某市街头发现野生华南虎！”这位网友没有制造谣言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以这种方式证明周正龙拍虎的可疑之处。

Photoshop是一种软件，但是又不仅限于此，它动摇了公众对“图像和真实”的理解，这恐怕更是它的创始者没有想到的。无论如何，感谢诺尔兄弟发明了Photoshop。

（作者系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