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医生是铜矿的医生,年纪和我们知青差不多。虽说他不是医学院的本科生,但在我们这个缺医少药的山村村民看来,医专毕业生也算得上一位大医生了。
铜矿离我们海源村只有二里地,村民常常请他看病。他的“背书先生”的雅号是我们知青给取的,只因他替人看病时有个怪习惯,口中必定念念有词,像在背书。比如看个感冒,就会罗里罗嗦地说出一大篇话来:“发热轻,无汗,头痛,四肢酸痛,鼻塞流涕,咽痒不适,这是风寒症,宜以辛温解表。如发重热,有汗,头胀痛,咳嗽,吐黄色浓痰,或又口渴、咽痛,就是风热症,宜以辛凉解表。根据病人的症状,应该是感冒中的热症……”我们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上海的医生哪有这样看病的?
邓医生面目清秀,皮肤白皙,还常常流露出一点小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比如下了班无事,不去宿舍学习毛主席著作,也不去贫下中农家访贫问苦,却枯坐在石拱桥下的大青石上,眼睛凝视着远方,默默地沉思,一坐就是几小时。虽然我们是知识青年,称谓中也带有“知识”两个字,但在那时却也十分瞧不起知识分子,对邓医生不免嘲讽多于尊重。他那种情调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小资”,挺时尚的,而那时我们看了只觉得有点酸,忍不住想笑。
又曾听到过一个“段子”,说他一次到老俵家替孩子打针,手里捏着针筒,眼睛却死死盯着主人在油煎“麻糍”——一种糯米食品,油煎后拌以糖和黄豆粉,是过年奉客的上品——一针下去没扎准,痛得孩子哇哇大哭。真笑死人。也不知这事有没有经过艺术加工,不过因为对他没啥好感,觉得他嘴馋,受不了山区的艰苦生活,发生这种事想来也不足为奇。我们不喜欢邓医生还有一个不上台面的原因——他相当清高,不把我们上海知青放在眼里。
不久,知青班的同凯当上了赤脚医生。他从未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只是对医学有兴趣,看过几本医书而已。由于条件限制,他不可能培训完了再来看病,用一句当时挺时髦的话来说,只能“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为村民看病常常是一边询问病症,一边翻参考医书。这时他才深有体会地说:“比起邓医生的‘背书先生’,我还大大不如,只能算个‘翻书先生’。我即使想当他那样的‘背书先生’还要努力许多年哪!”
30多年后,同凯早已双鬓如雪,成为一个大医院的主治医生。一次相逢,他告诉我:“还记得铜矿的那位‘背书先生’吗?我近日在网上得知,他已经出版了好几部医学著作。‘背书先生’成了‘著书先生’,不简单啊。”我问:“那你呢?”他笑笑说:“兄弟不才,只陆陆续续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勉强凑成了一本。”
是呀,在那特殊的历史年代,没条件按部就班地培养医生,如今的“著书先生”中可能有不少都是从当年的“翻书先生”、“背书先生”一步步走过来的。
最后还得补充几句,不然对邓医生就很不公正了。现在回想起来,邓医生人品还是挺不错的,他出身城里的中医世家,主动要求到偏僻的山区铜矿来工作,一干就是十来年。这些年里,他不断专研医道。村民有急病,半夜敲他的门也从来没有被拒绝的。但在那时的舆论氛围中,凡跟“知识”沾边的人,他们的缺点都被摆在放大镜下分析研究,优点却常常视而不见。我敢说,现在的知识分子表现有他一半的好就可以登报纸、上电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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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全国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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