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叮嘱
有一天,初中班主任老师让我们四个人到她家里去。老师初中教了我们三年多,不仅担任班主任,还兼任化学课老师。原来,她已知道我们高中毕业后将去插队,虽然我们上初中和高中并不在一处一个学校,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关注我们,(这种师生情,已七十多岁的她对我们的关心、帮助一直到今天,说来真是难以至信)。她对我们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最重要的是这样几句话:"既然你们只能去插队,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都当过班委,我不担心你们干不好,相反,我只怕你们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说着,她流出了眼泪,赶紧摘下厚瓶底般的眼镜擦了几下,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坚强和果断,"我只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便于互相照顾。"
三、向往
临近高中毕业,班主任老师提议搞一次文艺联欢,一个小组至少出一个节目。我们小组决定表演诗歌朗诵。第二天,组长兴冲冲地抓着本书过来,是一本诗集,装祯挺素雅的,她翻开,"就朗诵这首行不?"
这是一首曾脍炙人口的长诗,著名诗人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
呵,祖国的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呵!
呵,革命的滚滚洪流、滚滚洪流!
现在,让我们把窗帘打开吧,
看车窗外,已是朝霞满天的时候!
来!让我们放声歌唱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长诗描写支边青年的豪情壮志,豪迈、抒情、意气风发激情澎湃,"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知识青年的志向与憧憬,一班热血青年读了,确实能热血沸腾。
我们小组七个人先分头准备,又合练了两次,在全班联欢时,站在教室讲台前放声朗诵。诗歌朗诵是一门艺术,非专业人员未经过专门培训难以传达出诗歌本身所具有的韵味和魅力,如近年来渐为流行的文艺界名家名人朗诵中国历代名家名篇。说实话,我们朗诵得不算好,但我们尽情卖力。在今天看来似乎是荒诞可笑近乎闹剧的,在当时确实是认真的,最起码是曾经真当回事认真对待过。
《西去列车的窗口》,多么抒情含有速度富有动感的篇名,今天回顾反思,它也隐含了几分宿命几分无奈,但它确曾打动过我们,因为我们当时也正面临着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和择抉,那就是上山下乡,插队锻炼,"广阔天地炼红心"!
由高中直接考大学的路被彻底堵死了,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直接分配工作或受照顾只是极少数人能享受得到。更主要的是,我们这批高中生似乎有点"傻",不少人还真心愿意去农村锻炼。有的人想想办法还真可以留城甚至本身条件就可以留城,却依然奔赴农村。并非完全不知道农村的情况,从一九六八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算起,至少已有后来被称作"老三届"在内的七八批知青上山下乡插队或去边疆建设兵团的人了,同学的哥哥姐姐就有不少在其中,从他们口中知道的农村苦累险很多很多,但奇怪的是,我们这届高中生下乡是最整齐最"自觉"的了,几乎用不着动员,更用不着上家里去宣传做工作。有人说这届高中生幼稚,也有说成熟,要我们自己说那年月那拨人受那教育多少还有点真诚,也易信,信领袖信祖国信组织信学校也信自己。这届高中生也可以说是在文革中非正常的教育环境中唯一受到一部分"正规教育"及"正统教育"的一批人,这就不难理解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为什么能打动人心并令我记忆至今。
四、动身
下乡插队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1975年3月25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行李很简单,一个父母已用旧了的紫红色漆皮薄木箱,里面装了几件衣物几本书,一个背包,是被褥。与几位邻居道别,便在父母陪同下来到学校。
学校前的属于电子管厂的足球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十余辆大轿车一字排开。送行的人多过我们这些下乡插队的人。我们不愿缠绵在这种送别的气氛中,快速地上了车。马达轰鸣,车子启动,但开得很慢,送行的人群和看热闹的的人群不但未散,反而越聚越多,一层又一层。轿车只好在人群中缓缓移动。许多家长追着车走,冲着车窗内的儿女不停地喊叫、叮嘱、挥手,女生就有掉眼泪的。汽车到酒仙桥车站向北拐过弯去,道路两边仍延绵着送行的人群。车子开到酒仙桥桥边,已经开出快两站地了,我从窗外仍跟着涌动的人群中忽然看见了父母,原来他们一直追着车在送我!我心头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父亲见我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他,竟有些兴奋,挥手、高喊,但隔着车窗什么也听不见。这时,过了酒仙桥,车开始加速,父亲紧追了几步,就消失在车后。但那一刻,父亲瘦小的身躯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路往后闪,树向后倒,大轿车甩开了人群"呜呜"地快速赶路。车厢里一下子陷入了一阵沉静,无人说话,一双双眼睛望着窗外望着远方。也许这才是人生之路的真正开始?谁也说不清在前面的路途等着我们的是什么?谁也不想说!
蓦地,车厢里响起了歌声,沉郁、悲怆。那是从几个扎在一堆的初中生嘴里传出的,别看他们只是初中生,但个头比我们这些高中男生还要高,身体还要壮。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这是一首久已被"封杀"的著名的俄罗斯民歌。它低沉浑厚的旋律和悲愤如怨如诉的歌词在车厢中回荡,撞击着我们的心灵。这首民歌的名字叫做《三套车》。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明亮,照耀在我们身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三套车》的余音犹在,《红河谷》的歌声又起。这是一首著名的情歌,歌唱离别与爱情。但在那个岁月,是被视作"黄色歌曲"的。如果是在校园,绝对没人敢唱,但现在,在飞速驶向远方的车厢内,歌者竟无所顾忌,听者默然。
离愁别绪原本不是我们这些高中生的心态。虽然我们早已通过各种途径听说过"老三届"以及其他在我们之前上山下乡知青的艰苦生活,但我们这届在文革中第一批经过严格考试被选拔录取的高中生仍然很自信,对下乡插队甚至兴奋憧憬,有的同学原本是可以留城工作的,但也同我们一样踏上了下乡的征程。
然而此刻,飞奔的汽车和忧伤的歌声,却扰动了我们的心绪,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车中弥漫。……
一拉溜儿大轿车很快就驶出"电子城"进入乡村公路。乡村气息与田野景象扑鼻映目。不久,车子在一处院落外停了下来。下车后,我们都集中在院子中,"公社到了!"有人喊。这就是"来广营公社"社址,灰砖筒瓦,两进院落,像是占用过去的庙舍。我们在这里暂作休息,等待各大队来接分配给他们的知青。我们几个人拿出大把缸子接水喝,却发现沉底一层沙子。
……
傍晚,接我们的卡车开进了村庄,我们插队的地方立水桥大队。车向东拐弯下了公路,沿着村中的一条土路缓行。这条街挺宽,足有十几米,两旁参差错落着农家小院,这大概就是村中的主要街道了。车子开到一块空场上停了下来,我们纷纷跳下车,来不及看整个村庄的全貌,第一印象就是这个村子很大,空场就是村中央的位置。北边一座小学,青砖灰瓦,古木参天,定是由老庙改的。空场可能还是村民"业余活动"的地方,东面戳着一个篮球架子,只有一个,篮板漆皮剥落,露出几块旧木板,篮球筐只一铁圈。
早有村里干部迎上来,抢着要帮拿行李,领我们先去住处。村中挺平静,没有敲锣打鼓,有一些围观的社员,孩子则蹦跳奔跑打闹着尾随我们,因为陌生好奇而兴奋。
到"家"了,这就是我们插队生活的"家",它就坐落在村子尽北头,西边一排旧砖房,东面一排新砖房,后面另有两间旧的土坯房。这座"知青大院",东边那排老房子已住满"老知青",还有三间是伙房。我们这几十名新来的知青被安排住东边,但我和三名初中男生却被安排住在后面一间土坯房内。
没人计较什么,土房就土房。我们四人拉门进了屋,是一大土炕。就有人赶紧扔行李占靠里的地方,我一乐,"等你们占好地儿铺好床,剩下的地儿是我的。"自然,靠窗的位置给我剩下了,其实还合我意,窗台空着,放几本书合适。
撂下行李放好箱子摊开铺盖,一个新家就拾缀好了。年轻人就这么简单。什么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无牵挂。只几分那种功夫,拉门复出,互相呼唤呼应着,便欲散步游走一遭。有一小插曲,屋门前忽见一条菜花蛇。这间老屋肯定是许久无人居住亦无人来了,这蛇突被我辈惊动,惊惶夺路,爬移逃窜。是我多事,在众人虚张声势喊打嘈杂之中,竟逞能一把将其抓住,揪住尾巴在空中三抡两抡,重摔于地,蛇已一命呜呼,我们就把它埋在屋前。
我不信命也不迷信,但多少年以后,想起插队生活的坎坷和人生道路的曲折,便联想到那条惨死于我手的菜花蛇,"那他妈的可能就不是好兆头",我想。
正夕阳西下,我们三三两两结伴东行。出得知青大院,便是一块菜地,三月天,果实是没有的,黄瓜丝瓜西红柿茄子正爬架的爬架,窜秧的窜秧。过了菜地,沿田垄行不远,见一水塘,水清见底,春风吹皱。忽传来一阵琴声,在水面上漂悠着过来,循声望去,原是二班一男生吹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什么时候,还浪漫情调带裹着小资情调。散兵游勇似的一行人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条铁路。这条铁路南北横亘,登上丈把高的路基,放眼眺望,似南不见所来,北不见所去,没有尽头。
有人忽叫,"这条铁路就是京包线吧,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走向东南,就可以走回家!"大家恍然大悟,顿有所思。一条铁路一下子将酒仙桥的家与插队的新家的距离缩短了。大家都有些激动,沿着铁路向东南方向走去。被铿锵的轮毂磨得锃亮的铁轨向前延伸着,在太阳照射下竟变幻着流动灿烂的眩光。"我们不可能走回去,远着呢。"此乃废话!谁心里不清楚。想似近实则远,但人心就是如此,青春就是如此,一旦勾起,那斑斓的,带着快乐与忧伤的遐思和回忆止不住就生生地闯入脑海。这条铁路,出北京站,穿东风农场,过儿时结伴去看火车的星火小站,邻酒仙桥,越电子城,留下过太多的憧憬与记忆。"看火车去喽!"儿时呼朋唤友兴奋不已地看这长龙似的钢筋铁骨制成的庞然大物从身边呼啸而过,深刻的印象与刺激的场面恍似昨日。
"快躲开,有火车来啦!"有人趴在在铁轨上听。不一会儿,一个小黑点在远处,在其喷吐的白烟中时隐时现,倏忽间便到了身边。这是一列客车,我们下意识地朝着凭窗而望的旅人招手呼喊,仿佛他们就是家乡客,能带来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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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勇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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