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那个声名狼藉的段子手调调情

原标题：跟那个声名狼藉的段子手调调情

关键词：戏剧《不可儿戏》 王尔德

◎郝建

巴黎，小雨，拉雪兹神甫公墓，我连问带找，来到奥斯卡·王尔德的墓地。墓碑是一块完整的青白色大理石，上方是一个雕像。雅各布·爱泼斯坦根据王尔德诗集《斯芬克斯》中的意象设计了这个小斯芬克斯。那是个男子，他屈膝，身体上扬，意欲腾飞。或许，他正想离开这刀光剑影的尘世，去往那颓废、唯美的自由天堂。墓碑上，几乎印满了猩红色的口红唇印，红粉斑驳，甚是妖艳。

雨中窜访王尔德墓地是上世纪90年代。可是，万万没想到，2011年，墓地管理者擦去了墓碑上的涂鸦和口红吻印，还在周围装上了玻璃钢挡板。从此，游客和粉丝对王尔德墓碑只能远观，不可亵玩。好煞风景啊！ 叫我说，他们哪里是担心口红腐蚀大理石，根本就是有些人有洁癖，看不得人们用稍微有点热情和颓废的举动纪念心中男神。

在今日中国，王尔德依然先锋，依然惊世骇俗。前几天我向一位大学文科女教师报信：周黎明把王尔德的《不可儿戏》搬到中国来了，马上开演。那位女教师回答我：那个流氓作家啊。我有点奇怪，咋啦，难道王尔德约会不约？

见鬼，有洁癖、满脑袋狭隘歧视的人是欣赏不了王尔德的！在那个时代，他睿智又锐利的语言和性取向冒犯了上流社会，他对于自己的同性恋身份都不敢明说。在那些昏昧呆板、缺乏幽默感的道德洁癖患者那里，他永远声名狼藉。

在王尔德的传记作者理查德·艾尔曼看来，《不可儿戏》是他创作的“巅峰之作”。这次改编大师名作，中国导演不是顶礼膜拜，而是与之调情，他把这个戏彻底本土化了。要看这部《不可儿戏》，咱不用事先去恶补王尔德的创作和生平，只要熟悉网络语言、热点新闻、暗黑笑话和当下中国世态。这就是王尔德的招牌风格啦，他总是用睿智语言说出许多令人不堪的哲理，他喜好用毒舌讲出些人们不肯承认的真谛。所以，今天青年们都说王尔德是个段子手，要是到网络公司去谋职，月薪也得好几万。

《不可儿戏》中国首演荟萃了王尔德好几部作品的有趣人物和警世名言，果真是妙语连珠，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些绝妙好辞有的是原剧就有的，更多的是导演根据中国语境和王尔德精髓玩儿的话语翻新。“男人只会越变越老，不会越变越好！”“年轻时，我总听说金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等到老了，我发现这是真的。”“离婚的主要原因是：结婚。”“不要给女人忠告，因为她不会要任何出门不能穿戴的东西！”“你是说那个名校MBA是假的？难道他是蓝翔技校毕业的？”

除了段子式的语言，许多喜剧情境和笑点也都变得很中国，这实在让我忍俊不禁。那个姓溥的老夫人自称是清朝皇族后代，她选理想女婿时候手上捧着个iPad。她一边用手指在上头划划点点，一边念叨些靠谱不靠谱的名字和她的怪异念头：“马云，有媳妇了；TFBoys，太年轻还没发育；都敏俊，哎，听说是外星人；思聪，嗯，工商界二代，这个靠谱。”演到这里，剧场里已经笑翻一片。谁知道，这贵族老太溥夫人的理想女婿咏叹调还能更飙上high C。她继续点着iPad 说自己还有单独的一张老外名单，默多克、布莱尔、奥巴马赫然名列其上。可怜的老太太自己也知道：“这些都被凤姐、邓姐盗用了……”“邓姐是谁？邓文迪。”

这种翻译和改写就有些意思啦，导演不仅把王尔德读得烂熟于心，还对当下中国有一份认真的热心肠和一份冷峻旁观的幽默感。许多地方就像传统相声讲究的“现挂”。只不过在这部话剧里，“现挂”的对象不仅仅是剧场内外当时发生的事情，而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人生百态。

那个青年大款鲁华兴召开盛大派对，进来一个演艺界青年女子，穿着后摆拖地的长裙，色彩是大红大绿的东北风。她说就为了让狗仔队拍照好出名，这显然是指向最近和近年的一些明星故事。那些新闻和流言、真假消息和人造八卦，生生在咱这里造出个崭新、鲜亮的动宾词组：“蹭红毯”。

虽然本土化改编出彩，但是核心爆发力还是王尔德的。大家闺秀关德琳台词中一些黄色淫邪、暗语双关就是原剧本中的。引爆剧场中嘎嘣脆碰头彩的，是王尔德写下的那句著名台词：“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发现他一辈子说的都是真话！”

大概是写着写着嗨了，演着演着嗨了，他们居然在王尔德的原剧后面新加了一段，弄了个剧情的大反转。周黎明简直狗胆包天啊！

这一转，我们看到了一个情色阴谋，一对雌雄大骗。这对雌雄大骗一个被拆穿现形，一个良心发现。这一改，就给原作这部讽刺上流社会的风俗喜剧大大增加了情节性，让我们有个不小的惊愕。打住，再说就剧透了。那一段大翻盘的演员表演也风格大变，完全是现代表演方法，几个演员在台上穿梭走动，换位交流，唇枪舌剑之中，现出了“说破英雄惊煞人”的真相。

也许，导演的这种大胆改编会调节、中和一些原作中过分调侃的腔调，堵住了某种方向的歪批，这种批评把王尔德仅仅读解为一个犬儒主义者，他只会毒舌善舞。其实，奥斯卡·王尔德只是大胆地呈现了一个唯美主义者眼中的世界，他犯下的罪行不过是洞察世情，不留情面而已。

也许，这种看起来暴殄天物的改编倒还贴上了王尔德的精髓。不止一位传记作者认为，王尔德的创作的确喜欢揭露生活中那些令人不堪的真相，但在骨子里，他每每对社会的受害者给予更多的同情。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世俗偏见和那些手拿抹布到处清洗的法西斯主义老妈子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