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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做"写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前面说了,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之。然而九十多年过去,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不流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什么《而已集》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五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历来我们的称引鲁迅,尤其是编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摁着孩子死命念的篇幅--临了还逼着学生硬写什么"主题思想"之类--总是捡那几篇沉痛激愤之作,好许多绝妙的游戏文章,向来不称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简直提前预告了江青的浮现与祸害。另有不少爽快的杂文,譬如《花边文学》中的《京派与海派》、《南人与北人》,当时的文人纷纷谈论,言不及义,此后迄今,也还没人比得过,查对日期,竟是同一天所写;《南腔北调集》另有两篇随手撩撩的短文:《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搁在今天看,意思也还精辟醒豁,也写在同一天--老人家显然半夜里写得兴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
鲁迅下笔,篇篇讲快感。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学家。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譬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的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端,可读到结尾,鲁迅笔锋一转,忽而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中国散文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还看鲁迅。大家不要小看这结尾:它不单是为文章的层次与收笔,我以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晓得体贴,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端,弄得像在发高烧。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诮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的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好玩得起,游戏得起。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到的。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的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会忽儿淳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顽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重,如涉学问或翻译;忽儿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润出神,如《朝华夕拾》;而有一种异常绝望虚空的况味,几乎隐在他各时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题记、后记,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揉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鲁迅所写的序与跋,独步古今,那种好法,真是品性毕露。譬如《集外集》序言的结尾:
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然而我又别有其不满于自己之处。我佩服会用拖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我却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发白。
这一段,适可看作他的天性的自白。我看鲁迅做文,便可以同时是李逵、张顺、张翼德、黄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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