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品妙文:陈丹青笑谈大先生
2006年10月20日 10:40投票数: 顶一下

(二)

我喜欢鲁迅的第二个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这个词,说来太轻佻,是现在小青年的口头禅,形容鲁迅先生,对不对呢?我想来想去,鲁迅说不定会同意这个词。这个词用来指鲁迅,什么意思呢?我试着说下去,看看能不能说出意思来。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崇拜鲁迅的人说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驱、导师、革命家,说他是愤怒激烈、疾恶如仇、是"没有半点媚骨的人";厌恶鲁迅的人则说他心胸狭窄、不知宽容,是睚眦必报、有失温柔敦厚的人。总之,综合正反两面的印象与评价,都肯定鲁迅是个很凶、很严厉、不通人情的人。

鲁迅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鲁迅研究"总算比较地平实看待他,将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语境"中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涂上厚厚的意识形态涂料。那么,仔细看来,在他先后、周围,可称斗士、先驱、导师、革命家的人,实在很不少。譬如章太炎斗袁世凯,鲁迅就很激赏;创建民国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计其数;梁启超鼓吹共和、孙中山订立三民主义、陈独秀创建共产党,蔡元培首倡学术自由、胡适宣扬民主理念、梁漱溟亲力乡村建设……这些人物不论成败,在中国近代史都称得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均在鲁迅之上。

当年中间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杨杏佛、李公仆和闻一多,更别说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与共产党人,则要论胆量,论行动力,论献身的大勇,论牺牲的壮烈,更在鲁迅之上。即便右翼阵营,或以今天的说法,在民国"体制"内敢于和最高当局持续争斗,不假辞色的人,就有廖仲凯、付斯年、雷震等等一长串名单。据说付斯年单独扳倒了民国年间两任财政部长,他与蒋介石同桌吃饭,总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让,居然以自己的脑袋来要挟,总裁也拿他无奈何--这种事,鲁迅先生一件没干过,也不会去干,我们就从来没听说鲁迅和哪位民国高干吃过饭。

或者说,鲁迅先生毕竟不是政治家,而是个文人、作家、思想家--这说法也对也不对。民国是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时代,书生问政,书生干政,多得是,譬如付斯年的本职就是教授。鲁迅和民国许多文人一样,一辈子叫喊国事天下事,可是你说他热衷政治,他既不入国共两党,也不做官;你说他是个文人,他却私下和当时的乱党交接甚密,还入过左联。就拿他常被通缉这件事来说,将鲁迅和政治家比较,也不算怎样不恰当。

要说斗士,我们先得假定鲁迅斗争的对象,并不一定就是错的,鲁迅也并不全是对的,如此,则当年和鲁迅斗过较量过的大小"匹夫",数也数不过来,他们也是"斗士",也凶得很呀。我看过一本鲁迅研究专著叫做《鲁迅:最被诬蔑的人》,全是报告人家怎样对鲁迅咒骂批判吐口水。然而这本书的观点仍设定鲁迅的"政治上正确"。要知道,鲁迅存活的年代是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公然互为论敌的言论空间,在鲁迅与所有论敌的脑袋上,并没有悬着一个庞大的,唯一的,裁断所有言论是非的"政治上正确"。是的,那年代充满拘捕与暗杀,鲁迅曾经哀鸣:"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然而老先生要是愿意,无妨多活三十年,看看他的论敌或学生怎样亲手将他双臂扭到背后,押进批斗场,再把他脑袋摁到地上去--这副景象,是鲁迅的论敌与学生们的真经历呀。

长期以来,我们不是总在猜测鲁迅先生要是活在今天会怎样么?阿弥陀佛,还是将鲁迅放回他诅咒的时代吧。在他的时代,他可以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抽烟,成天价寻思怎样做一个胡塞尔所谓的"坏公民"。据说,白色恐怖时期鲁迅曾经认真向革命者打听严刑拷打究竟怎样滋味,可见他预备吃苦头。最著名的例,是他去杨杏佛追悼会出门不带钥匙,打算横竖死了算了。然而他到底从未挨过打,挨过整,没在班房里蹲过一天。我们老是渲染他怎样避难、逃亡,哪晓得那正是鲁迅的奢侈与风流……鲁迅属蛇,蛇最会逃,逃在租界里。

总之,鲁迅的时代,英雄豪杰爱国志士,多了去了,只不过五十多年来,许多民国人被我们贬低了、歪曲了、抹掉了、遗忘了……在我们几代人接受的教育中,万恶的"旧社会"与"解放前",除了伟大的共产党人,好像只有鲁迅一个人在那里左右开弓跟黑暗势力斗。鲁迅一再说,他只有一枝笔,可是我们偏要给他背后插许多军旗,像个在舞台上凶巴巴唱独角戏的老武生……。

现在我这样子单挑个所谓"好玩"的说法来讲鲁迅,大有"以偏盖全"之嫌,但我不管它。我不可能因此贬低鲁迅,不可能抹煞喜欢鲁迅或讨厌鲁迅的人对他的种种评价。我不过是在众人的话语缝隙中,捡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好玩"的鲁迅图像看一看。

什么叫做"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来强调鲁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去除层层叠叠油垢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那个人--当我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我就不断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确信,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明知道有人会发笑。

随便举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吧。在《看萧与看萧的人们》中,记录内山完造那边通知鲁迅说,萧伯纳到了上海了,正在孙夫人即宋庆龄家里吃饭,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鲁迅于是写道:

有这样的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吧。

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但又有一层需要说,却不好说,说不好就很不好玩的意思。什么意思呢--鲁迅知道萧是大人物,鲁迅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不去见,或赶紧去见;看得很重,或存心看轻,都不恰当、不大方,都没必要。而其实鲁迅是想要见见的,又其实"特意搜寻着要去见一见的意思,倒也没有",好,现在人家来了,邀请也来了,那么:

有这样的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吧。

这意思很深,也很浅,很率性,也很得体,老先生当时那么想了一想,事后这么写了一笔,很轻,很随意,用了点心思,又看不出怎样用心思,然而有这么一笔在--后来便写他去了,居然坐在那里看萧和众人吃饭,看萧怎样不熟练地使筷子夹菜,还有许多令人发噱发笑的细节--这就是我所谓的好玩,很不起眼两句话,年轻时读到,不注意,中年后读到,我心里笑起来。

太多了。在鲁迅先生的所有文句中,布满这类不起眼的好玩,轻轻地,或者放纵地,故意的,或不是故意的,随时想到,随时好玩,随手写下来。因他是通体的、彻头彻尾的好玩,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不放过一行文字在那里独自"玩"。所以除了"好玩",鲁迅先生另一个偶尔被提到的处境就是很寂寞,他好玩了一生一世,结果大家把他看成个很凶、很苦,一天到晚发脾气的人。这一层,鲁迅真是很失败,他害了好多读者,也被读者所害。

我常会想起胡兰成。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流亡者,因此成为一个旁观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鲁迅的年代是个小辈,没有五四同人对鲁迅的种种情结与偏颇,也没有国共两党在评价鲁迅、看待鲁迅时那种政治意图或党派意气,所以他点评鲁迅,我以为倒是最中肯,他说,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刁",照他看来,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迭宕自喜"。

"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说,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译成"好玩"。然而"迭宕自喜"也罢、"好玩"也罢,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领会者自去领会,不领会,或不愿领会的,便说了也白说。我今天要来强说鲁迅的"好玩",先已经不好玩,怎么办呢,既是已经在这里装成讲演的样子,只好继续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们先从鲁迅的性格说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是当年中宣部关于拍摄电影《鲁迅传》邀请好些文化人做的谈话录,其中一部分是文艺高官,都和老先生打过交道。我看了有两点感慨,一是鲁迅死了,怎样塑造他,修改他,全给捏在官家手里;什么要重点写,什么不能写,谁必须出场,谁的名字不必点,等等等等。这可见得我们知道的鲁迅,是硬生生给一小群人涂改捏造出来的。第二个感触就比较好玩了: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千万不能给他描绘得硬梆梆。夏衍,是鲁迅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的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亲舅舅即是当年和鲁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弢。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幅凶相、苦相,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迅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譬如鲁迅跑来看唐弢,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嘻笑言谈。唐弢还说,那时的打笔仗,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我也讲讲,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照样谈笑。前面说到夏衍,我本以为鲁迅根本不与他玩,结果据夏衍说法,他们时常一起吃饭谈天,熟得很。

除了鲁迅深恶痛绝的几位论敌,他与多数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胡适算是鲁迅的"宿敌",可是你看鲁迅给胡适早年的信,虽敬而远之,不作熟腻之态,也时常夹些轻微随意的文人式的调笑。他与郑振铎有好多信不厌其烦商量怎样印笺谱、怎样印得它精良考究之类(这些信件往来正是鲁迅大叹时代黑暗,也正是柔石与瞿秋白被害的三十年代初,当我在鲁迅纪念馆亲见那些精致透顶的笺谱,我就想,这精致与闲心,不也是那黑暗时代的注脚么),可是我看夏衍回忆,就说"他有一个时候见了郑振铎就骂他,说在'小说月报'上照片弄错,翻译弄错,他讲两个富家女婿,一是指邵洵美,一是指郑。但有件事上两人又有同感,印笺谱,搞版本,非常要好"。

这样看来,鲁迅与所谓"论敌"的关系,半数是熟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不熟不识的人,又怎样看待鲁迅呢?我的一位师尊认识某位当年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老先生,五十年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鲁迅回应几句,那老先生到晚年还得意洋洋说:"好哉,我就给鲁迅先生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

这样子听下来,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蛮好玩,蛮开心,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文人之间的"死掐",有也是有的,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迷恋佛学,和熊十力交好,天天论道,有天两人高声辩论,忽然就不出声扭打到一处,结果是废名怒冲冲走掉,第二天,又走去和熊十力聊别的学问去……我们今天的文人们,有为了学问而辩论到至于扭打起来的么?没有,都客气得很--总之不好玩。

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假如我们果然有历史教育的话--都是严重失实、缺乏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是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我们要还原鲁迅,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我说"尽可能",因为我们的"历史"常是哈哈镜,变了形的。我们要学会在"变形"中去找那可能准确的"形"。

在回忆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较地能够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几声,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么,我就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检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这才明白又在开玩笑,因她丈夫是个小个子。

这样子看下来,鲁迅是简直随时随地对身边人、身边事在那里开玩笑,照江南话说,他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顺便开玩笑。那年他送书给刚结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辞道:

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

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戏话"。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们并非没有机会遇见类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这样可爱的无名的智者。在严重变形的民国人物中,想必也有不少诙谐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谓的"好玩"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定义它,它决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内在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终于败给丘吉尔,因为希特勒不懂得"好玩";蒋介石败给毛泽东,因为蒋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我们再回头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们--康有为算得雄辩滔滔,可是不好玩;陈独秀算得鲜明锋利,可是不好玩;胡适算得开明绅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风流盖世,他好玩吗?好笑倒是有一点,茅盾则一点好玩的基因也没有;郁达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就是好玩;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归淡,总还缺一点调皮与好玩--他虽也论到心里的所谓"流氓鬼"即文笔偶尔的"不正经"--可是论开阖,比他哥哥的纵横交错有真气,到底窄了好几圈,虽这说法不免有偏爱之嫌。最可喜是林语堂,他当年乱世提倡英国式的幽默,给鲁迅好生骂了好几回--顺便说一句,鲁迅批判林语堂,可就脸色端正,将自己的"好玩"暂时收起来--可是我们看不出林语堂平时真好玩,他或许幽默的吧,毕竟是种种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养,与鲁迅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过。

这样子比下来,我们就可以从鲁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寻开心,进入他的文章与思想。

然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与思想,已经被长期困在一种诠释模式里,我来插一脚,又是不好玩。倒是胡兰成接着说,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这"核对"一句,我以为说得中肯极了。



   编辑: xu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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