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东风文艺出版社《王老九诗选》内所选《想起毛主席》原文。
在1959年8月东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老九诗选》中,《想起毛主席》一诗和上述山川的文章引用的“歌颂毛主席”的诗句基本一致,除了把“作活”改为“种地”,“手推小车”改为“千斤担子”,以及九、十两行和十一、十二行次序颠倒了一下外,题目也只有“想起”和“歌颂”之别。《王老九诗选》中《想起毛主席》的写作时间注明为“1951年7月1日”,和山川文章中记述的写作时间基本一致。然而,就是这个写作时间,使人们有理由对《想起毛主席》一诗的“独创性”产生疑问,因为在王老九自称创作《想起毛主席》的一年前,即1950年7月10日,人民日报社出版的《人民文艺》第57期第2版就发表了一首署名“吴奔星录”的《新湖南山歌》,而且《人民日报》7月16日第5版又再次全文发表。照录如下:
湖南乡间来信:解放后展开减租、减息、退押、反霸运动,人民币下乡,农民劳动热情高涨,生活由稳定而逐渐提高。信中附有农民自己编唱的山歌一首,现在我转录在下面,介绍给读者。其中稍有几个错别字,已经改正。
心中想着毛泽东,三更半夜太阳红。
眼中有了毛泽东,漆黑山路路路通。
口中说起毛泽东,忘了疲劳不停工。
路上谈起毛泽东,千斤担子也轻松。
吃饭提到毛泽东,白菜萝卜味儿浓。
开会欢呼毛泽东,减租减息乐融融。
恶霸听说毛泽东,晴天打雷震耳聋。
特务听说毛泽东,狗夹尾巴逃无踪。
墙上挂着毛泽东,好比当中点红灯。
人人学习毛泽东,人人劳动争英雄。
1951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所编的《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谣集)》,收入这首《新湖南山歌》时,题目改为《毛泽东(湖南)》,删除了前言,正文“眼中有了毛泽东,漆黑山路路路通。/口中说起毛泽东,忘了疲劳不停工”两句,改为“眼里有了毛泽东,漆黑山路路路通。/口里说起毛泽东,忘了疲劳不停工”;“墙上挂着毛泽东,好比当中点红灯”一句,改为“墙上挂像毛泽东,好比当中点红灯”。诗后注明:“吴奔星收集,选自《人民日报》。”按照该书的“编后记”,我们得知,编选者是“从500多首歌谣中,再三挑选”,最后才选定的50首,入选标准可见十分严格,也显示出《毛泽东》(《新湖南山歌》)的分量。
1951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所编的《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谣集)》封面。
拿王老九的《想起毛主席》16行,和吴奔星录的《新湖南山歌》20行相比较,相似雷同之处竟然多达12行!不妨一一看之:
心中想着毛泽东,三更半夜太阳红。(吴奔星录《新湖南山歌》,下简称吴诗)
梦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阳起。(王老九《想起毛主席》,下简称王诗)
此为两诗的一、二行,可以说相似度为90%以上,所不同的,只不过为了韵脚变动文字而已。以下大体,亦复如此。
口里说起毛泽东,忘了疲劳不停工。(吴诗)
种地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气。(王诗)
此为吴诗的五、六行,王诗的三、四行,说神似,估计没有人反对。
路上谈起毛泽东,千斤担子也轻松。(吴诗)
走路想起毛主席,千斤担子不知累,(王诗)
此为吴诗的七、八行,王诗的五、六行。王诗中“千斤担子”原作“手推小车”,一个挑担,一个推车,倒是各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因为湖南山区适合挑担,而陕北高原推车更合乡俗,但后来王诗修改成“千斤担子”,却是弄巧成拙,构思的雷同更是显而易见。
吃饭提到毛泽东,白菜萝卜味儿浓。(吴诗)
吃饭想起毛主席,蒸馍拌汤添香味。(王诗)
吴诗的九、十行,和王诗的第七、八行相比,区别在于饮食上的地方色彩以及韵脚的不同。
开会欢呼毛泽东,减租减息乐融融。(吴诗)
开会欢呼毛主席,千万拳头齐举起。(王诗)
吴诗的十一、十二行和王诗十一行、十二行相比,相对的前两行只有“毛泽东”和“毛主席”的区别,而相对的后两行行文完全不同,吴诗反映了当时湖南农村“减租减息”的实况,历史感较强,而王诗的“千万拳头齐举起”,也是历史的写照,但形象更为具体,是王诗中的亮点。
墙上挂像毛泽东,好比当中点红灯。(吴诗)
墙上挂着毛主席,一片红光照屋里,(王诗)
至于吴诗的十七、十八行,和王诗的九行、十行相比,相似度又是很高,相对的前两行也仅是韵脚的不同,后两行的构思和意思基本没有区别。
通过两首诗发表、创作时间的先后对比,以及诗中多达12行相似或相近的句子的对比,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王老九《想起毛主席》一诗是对吴奔星录《新湖南山歌》的“模仿”和“改编”。
对于《想起毛主席》的创作经过,王老九自己如是说——
我写《想起毛主席》,才16句诗,可是想了一天都开不了头。心里反复想着毛主席热爱农民,他领导人民与蒋介石作了30多年斗争,受了千辛万苦,是为了解放全国人民。现在,农民的幸福一步更比一步好了,哪一个不热爱毛主席哩。想得夜晚也睡不着觉,想到要天亮时,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在做梦哩,还是在想哩?看见太阳红得很,毛主席来了。我一惊,醒了,心想:以前做梦常是黑洞洞的,现在做梦咋这样红哩,是想起毛主席了。一下我就写开了头:
梦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阳起。
这时,天也亮了,我就到地里做活,不晓得心里咋那样高兴,干活有劲得很,快晌午了,我又想起:
种地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气。
这下走路也轻快了,吃饭也香了,回家看见毛主席的像,也觉得满屋红光……。这样边忙活边想,写了三天,初稿写成四十句。再两遍三遍地修改,最后只有16句快板。
(见王老九谈、黄桂华整理《谈谈我的创作和生活》,延河文学月刊编辑部编《王老九诗选》,东风文艺出版社,1959年8月第一版)
看到王老九自述的写作经过,我觉得是可信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想到了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刘心武梦中得句”事件,毛天哲先生曾对此评论说:
作家刘心武,有一回称自己做梦时想到一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颇为自得,并拿到报纸(《新民晚报》——笔者按)上发表了。岂不料900多年前的黄庭坚就写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面对讥讽指责,刘作家要坦然承认自己在这一小块的知识缺陷,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穷追猛打了,偏偏作家还要为自己著文申明,“确系梦中所浮现”云云。于是,和太白梦见“生花之笔”一样的“梦中得句”,原本也算是文史佳话,到了刘心武这,倒成了一桩流播甚广的笑谈。
既然知名作家刘心武,都会“梦中得句”,把古人的句子当作自己的灵感,那么,对于一个“58岁那年”“才下决心学文化”(见王老九《我永远不觉得“够”》一文,《人民日报》1959年10月19日第8版)的农民诗人王老九而言,一年前听人读过或转述过《人民日报》的《新湖南山歌》,经过一年的潜移默化之后,突然“梦中得句”,“创作”或“改编”出来《想起毛主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至于,是否有秀才从中捉刀,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新湖南山歌》1950年7月发表于《人民日报》后,又被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选入所编的《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谣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多次再版,在民间文艺界的影响非同一般,那么,在“我们新时代的卓越的民间诗人”王老九的《想起毛主席》一诗问世后的近60年里,为什么竟没有人质疑过这两首诗高度的“相似”呢?
其实,《新湖南山歌》的辑录者吴奔星早就发现了《想起毛主席》一诗的模仿问题,不过当时是20世纪50年代末。那个时候,他本人被划为“右派”分子,以“待罪”之身被“发配”到苏北接受改造,而王老九此时却是炙手可热的闻名全国的民间诗人,并写过题为《右派分子野心狼》的诗歌(见《王老九诗选》,东风文艺出版社,1959年8月第1版),如果此时提出异议,无疑是“以卵击石”。更令人深思的是,王老九还在1958年参加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会议,当选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二届理事。“文革”结束后,吴奔星的“右派”冤案获得平反,为了弥补因“反右”和“文革”而蹉跎的30年岁月,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高校现代教学、诗学研究和诗歌创作中,成果丰硕,无暇顾及;虽也曾想过搜集材料,以事实还原《新湖南山歌》和《想起毛主席》的历史真相,但生前终未得机缘付诸实践,留下遗憾。
在1958年“新民歌运动”兴起之前,王老九虽也有一定的名气,但还是属于区域性的民间诗人,所创作的诗歌流播范围也比较有限。但在1958年“新民歌运动”发端之后,王老九迅速走红,成为全国知名的民歌作者,1960年还当选为全国作协理事。“新民歌运动”曾提出一个口号——“乡乡要出一个王老九,县县要出一个郭沫若”,足可见他在当时的影响。1960年,新闻电影制片厂的纪录片还录下如此片段:颐和园昆明湖畔风和日丽,来自陕西的农民诗人王老九,握着郭沫若的手,诗兴大发:“我日日夜夜想见面,我胡子盼白也见不着。今日得见老兄面,我心里喜得好像蛤蟆跳,希望兄长手托我,共同往共产主义跑……” 中央电视台本世纪初制作的《百年中国》大型系列片,《农民诗人王老九用诗歌颂祖国》中还再现了这一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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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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