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第6天。他的爸妈还没有来探望他。
“6月份,老爸就要过生日了。”张路说。有一阵子爸爸迷上了传销,套了很多钱,家里比较困难,爸爸心情不好,妈妈又爱唠叨,一次吃火锅,爸爸受不了了,把火锅掀翻,汤全洒到了妈妈衣服上。
说到吃,张路说,北川的腊肉很好,香肠也很好,不好的是,外面的电影要放过一年,北川人才能看到。他说话时拍着我的肩膀,和我称兄道弟。
余梅的爸妈,在市场卖鱼,和张路爸妈的衣服摊离得不远。
余梅听跑出来的人说:“出事之前,爸妈正在装鱼。”当时,余梅的舅舅也在场。舅舅是春节从广东回北川老家的,妈妈希望他休息一段日子再回广东,没等回去就地震了。结果三个人都没了消息。
余梅和弟弟余伟幸存。
余梅一直在竖着耳朵听广播叫人,甚至一喊到“初三年级”,她的心就怦怦乱跳,“紧张死了,但每次都不是我。”
北川中学是寄宿学校,半军事化管理,学生平时不能随便出学校,周五放学才能回家,周日下午返校,一周回家两天。出事的前一天是周末,姐弟俩的回家日,但弟弟一早就去了网吧,“弟弟走后,爸爸去绵阳出货了,弟弟没见到爸爸最后一面。”姐姐说。
余梅也喜欢网游,喜欢玩劲舞。但她还是不停地抱怨弟弟贪玩:“我还能看到爸爸最后一面,弟弟都没看到。”
说起网游,14岁的余伟马上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交流,文琴则在一旁唧唧喳喳地叫:“把QQ号码留给我们,以后就可以联系了。”余梅说:“我要先删人,把那些死的同学全删了,我一想到他们的头像就害怕。”她的叫杨莉的同学幽幽地说:“那我的QQ好友估计要全删了。”她们班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
我说:“都别删了,把他们留下来吧。”女孩们叫道:“怕,好害怕”
余梅要我帮她找父母,我没敢告诉她,菜市场是北川老城尸体腐烂味道最重的地方。
睡在余梅旁边的同班女生文琴哭起来,抱着腿,脑袋埋进去,她头上别着一个圆形的发卡,黑底白点。余梅马上去安慰她,我把一包纸巾递过去,余梅道了声谢,抽出一张递给文琴。
“她为什么哭?”“她的好朋友刚被家长接走。”余梅说。
我问余梅,将来想干什么。她说自己考不上大学,也不想念,想在绵阳上一个外语类的学校。这时哭着的文琴探过头来说,她将来想当歌星,她喜欢唱歌跳舞。她家里人本来想放暑假时,送她到北川有名的风景区小寨子沟去表演。
文琴是羌族,她告诉我,羌语里“拉路西露”是万事如意的意思。
无事的下午
安置点里,每个记者都成了孩子们打发时光的“玩具”,尤其是外国记者。几十个孩子找大个子白头发的“德国老爷爷”签名——那是几个德国电视台的记者,一个孩子还还跑过来问我,怎么用英语说“请给我签个名”。
门口的女老师拿起话筒。她让同学们立即散开。学生好不容易才散了,没多久又有事了——礼堂一角,忽然传出歌声“祝你生日快乐”,还有人鼓掌。老师急忙赶过去,原来是一个记者和孩子混熟了,逗大家唱歌。
老师制止了歌声,很严肃地说,不要影响孩子情绪。一切引起孩子情绪波动的行为,无论好坏,在这里都被禁止。
接着“关心下一代”办公室的人来了,给孩子们填表,照相。表格要求孩子们填上自己所有可能的直系亲属,以便确认谁是孤儿。
孩子们跑来跑去,打电话,上厕所,找朋友聊天,翻杂志——杂志是捐赠的,差不多都是给大人看的那种。
两名女生突然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复课。不知道,我说,你们喜欢上什么课?除了语文课,都不喜欢。说着,这俩人就开始比背诵《出师表》。这一天,高三学生在上午举行复课典礼,初三学生还要在3天后才能拿到课本。
门口,喧闹声又响起来了。
最先进来的是湖南电视台的主持人谢娜。她一进来就哭,无数孩子们喊着谢娜、谢娜,谢娜和几个孩子坐在一起。张路很着急地要我过去拍。我拍了几张离开,又被他推了回去。
一群记者和保安跟着涌进,忽然主席台的大喇叭开始广播:大家好,我是孙楠,我来看望大家!孙楠背着个包,打扮像是个旅行者。
接下来,谢娜和几个孩子抱头痛哭。孙楠和一个孩子下象棋,杨若兮被围起来给人签名。一名志愿者对孙楠说,时间宝贵,你应该和更多的孩子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只和一个孩子下棋。
张路强烈嘱咐我,洗好照片发给他。为了满足他和几个同学的愿望,我只好找机会求孙楠和他们合影,可惜室内的光线太差了,很多人的面孔都发虚。
忽然,另外一边又起了争吵。大家关注歌星时,一个女记者蹲在一个9岁的小姑娘前要给她吃东西——她和姐姐在一起,姐姐追星去了,她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老师急了,大声说不要给她吃,吃坏肚子怎么办。女记者的同伴拿出一瓶酒精说,我们给她洗过手了。老师还是不让。女记者唰的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孩子。
我想,她犯了和我以前同样的错误。
大概是因为悼念日,这3位明星没有唱歌,只是发了衣服。第二天,张路高兴地告诉我,都是名牌呢。
于心不忍的矛盾
5月19日晚10点,由于四川地震局预报说:5月19日至20日,6~7级余震发生的可能性较大,虹苑剧场一下子变得不安全起来。转移的目标一开始选择在九州体育馆,但那里已经有很多灾民,后来确定在剧场旁边的大停车场撑起帐篷,再后来,帐篷又转移到了长虹的培训中心。
帐篷里没电视,孩子们都改看报纸了——满版都是地震的报道。
在被孩子们称作“贫富均等”的帐篷内,一般每个里住18~20个孩子,1~2名老师,管理更加严格——不许外面的人带东西给学生,也不许学生“出校”。许多来这里的人都问孩子们缺什么,他们总是回答,什么都不缺。
事实上,余梅近视300度,眼镜被埋在废墟底下;14岁的弟弟余伟满胳膊都是蚊虫叮咬的包,却没有驱蚊药;余梅的好友文琴爱漂亮,没有镜子;另一个同班女孩褚燕没有合身的内衣。相熟之后,他们偷偷告诉我:“想要一双鞋子,那天一片混乱,鞋子都穿坏了。”
我偷偷地将鞋子带进来,孩子们围过来,迫不及待地换鞋,文琴拿出饭盘当镜子整理头发。我的同事见到,出门包圆儿了小店所有的镜子。孩子们对着镜头摆出各式动作。
这些日子,镜头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陌生了。
余梅的堂哥、高三班的唐晨告诉我,上午第一节本来是数学课,因为CCTV要把学生集体拉到教室外草地上拍外景,改成了语文课。“数学老师不同意,怎么劝都不行,她刚失去女儿,心情一直很不好,结果甩下课本就走了。结果大太阳照着,一上午什么都没看进去。”
帐篷内,一个中国记者带着日本记者问王晓凌:“失去父母是什么样的感觉?”镜头对着女孩的脸,她把头埋下去。记者说:“是不是累了?我过一会儿再问。”两个人到帐篷外面等候。
“别理他们。”余梅说。王晓凌还是被请了出去,再一次见她,是哭着进来的,孩子们看着我,我出去,在北川中学聚集点,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和同行起了冲突。最后,那个中国记者对我说:“我自己就有一个12岁的女儿,我也于心不忍。”
记者走后,女孩们收到一份调查问卷,余梅的笔停在“这次你家里是否有人死亡,都是谁?”我拿过来一看,底下的问题还有“你是否患有精神病?”“你家里是否有精神病史?”文琴抱怨:“姐姐,你看这个问题:‘你是否喜欢和人混在一起?’莫非还喜欢和猪混在一起?”
我建议孩子们不要去答这份问卷,老师不乐意了:“这是心理调查,你们就只管答,什么都别想。”我顶嘴,文琴拉拉我的裤脚,小声说:“姐姐,算了,我们已经习惯了。”
地震之后,孩子们每天都要做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问卷。这些都是那些抱着善意前来帮助的人们给予的。
睡不着的觉
午睡的号声响了,孩子们躺下,我说热,出去走走,他们不同意,拉我一起躺下,文琴和褚燕躺在两边帮我扇风。我说:“别管我,我躺下就不热了。”两个懂事的孩子说:“我们已经习惯了帐篷里的热,姐姐还不习惯,睡着了就好了。”
昨晚在篮球场聊天,长虹培训中心边上有火车开过,孩子们吓得用手堵住耳朵,“像极了那个声音,山塌下来的声音。”余梅说。
褚燕脸都皱了起来:“听得心底发颤。”
这几个晚上,只要有火车开过去,她们都会发抖。我说:“要是害怕,姐姐晚上陪你们睡。”孩子们兴奋不已,开始想各种办法,把我留下来,偷偷带进帐篷。
他们甚至和我聊起了地震当天,余梅和文琴惊呆了,朝好姐妹褚燕招手大叫,褚燕疯似地朝她们跑去:“我就只记得他们冲我招手,我跑过去,剩下的完全空白。”但滚落的石头砸死亲爱的老师同学、学生的慌张惨叫、满学校的尸体,刻在了她们脑子里。
“班主任就在我们面前被砸死。”“那天我们班两个学习成绩最好的被叫去打扫办公室,也死了。”“有一个人的爸爸来找她,很着急,我们都不敢说已经死了,只能骗他还没找到。”“文琴说打110,但是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后来知道公安局都塌没了。”“初三年级有个班全死了,一个都没跑出来。”
我说,姑娘们,别想这些了,聊点别的。她们说,不行呀,晚上做梦都能梦见。
余梅总梦见弟弟跑去学校找他的情形——北川中学的新校区和老校区一个在县城外,一个在县城内。地震后,余伟慌张地跑进县城找姐姐,到了县城里,路断了不能通过,才不得不原路返回。
姐姐也跑去找弟弟,到了县城外,看见弟弟还在,几乎瘫倒在地。余伟说:“我刚刚跑去找你了。”余梅说:“你管我干吗,管好你自己就行。”
直到今天,余梅还一次次郑重地警告弟弟:“以后,管好自己就行。”
但姐弟俩都做不到只管好自己。找到弟弟后,余梅要去找父母,老师同学们拉住她,余震不断,山石垮塌,所有人都不准她去。这成为余梅现在心里最大的遗憾,“没有亲自去找爸爸妈妈”。
和那天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平静?灾区的高考已经推延一个月,孩子们却根本看不进书。“打开课本,满脑子都是那天的场面,要是能回到地震前就好了。”高三女孩刘娟说。
就在昨天的15:38分(5月20日),临时教学楼的操场上突然爆发出一片刺耳的尖叫声,我们寻声跑去,高三的学生全部冲出教室,乱作一团。许多女生蹲在草地上哭,有个女孩吓得浑身抽搐发抖,医务室的人赶紧过来帮她按摩伸展筋骨。其他年级的孩子都在问:“是地震了吗?”
不是地震,是教学楼后面一栋房子正在拆迁施工的声音,虽然早晨学校广播已经通知过学生:“下午有房子拆迁,请同学们不要惊慌。”
这栋临时的教学楼还贴着“震后房屋应急检查组”标示的“可以使用”的大幅标签——这是一栋足够抗震的两层楼房。
“就算知道是拆迁,听到了也同样害怕。”余梅的堂哥唐晨说,和那天的声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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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晓舒秦轩
编辑:
李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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