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熟人在条子上写了人名,托我帮他们在唐山找人,我就拿着一叠条子到了唐山。除了随身衣服,我带了一些大蒜,还带了黄连素,因为都说唐山特别危险,有传染病,所以要带药。还有一瓶糖──那时候内地的生活非常苦,买糖都要凭票。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一瓶椰子糖。因为有人说到唐山后你没有饭吃的,我想没有饭吃的时候我就吃一颗糖,也许能坚持。可是哪里能够去找什么蒋叔叔、张叔叔?地震后的唐山已经没有门牌号码、没有路了,只有废墟。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见过唐山废墟,你就知道,什么叫巨大的灾变、人类的噩运。
说来凑巧,那天我跟防疫队去了几个医疗队以后,正在跟人谈事,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特别耳熟,是苏北口音,那不是我的那个蒋叔叔吗?没有那么凑巧的,到了唐山才一天,我就意外地遇到蒋叔叔,我一下子就叫起来了,蒋叔叔见到我一下子就跑上来,他的表情是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又是笑又是哭,然后,他语不成句,就到处指:你看你看,我们唐山都怎么怎么……我们俩一下子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那时候我做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脱下我的军装给蒋叔叔穿上。
蒋叔叔是唐山市的民政局局长,“民政局”管理社会的救济事务,比如说残障人。因为有蒋叔叔,所以我一边参加救灾,一边参加蒋叔叔的一些工作。他跟我讲:钱钢,你是喜欢文学的,你要多了解唐山的情况,我来帮你。他是一个局长,有一部汽车,什么汽车呢?又破又小的美国吉普,是战争年代留下来的破汽车。他有一个司机,他就让司机载我到处去走、让我去了解情况,让我去了解那些盲人、聋哑人,他们怎样度过地震以后的日子,特别是让我跟他一起去送唐山孤儿。
很多人问,唐山地震是1976年发生的,为什么你的书是1986年才出版呢?问题就在这里。在1976年,我在唐山经历了许多事情,但是没有要出一本书的计划,也不可能。在唐山地震时,地震的消息、地震中间的人民伤亡,是秘密。地震的时候在现场,如果有人带一部照相机,那么你就立刻会被警员抓起来,相机会被没收。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当时的记者拍的,是科学工作者在日后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的是同一类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筑物破坏”,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伤的人的照片呢?几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机从废墟里把死者搬出来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谁秘密地拍下来的,在当时那是犯法的。
当时我写过一些诗,其中一首叫做《烙饼的大娘》。在走过唐山路边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婆婆,在那里烙饼,我心里就想,好,我要写一首诗,写什么呢?写这个大娘啊:她烙饼的面粉是从山西省送来的,她的油是从山东省送来的,她的锅子是从江苏省送来的,她的铲子是从浙江省送来的。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你看,从大娘的这个锅子里面,你看到了全国人民的“阶级友爱”。这个想法固然也不错,但是,当年像我们这样的作者,一考虑问题,就会习惯地想,噢,我要写一个东西,怎样去歌颂我们的国家,怎么去歌颂我们的党,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想法,除此而外,没有更多。所以说,最初的时候,不要说别人不允许你写,你自己也没有想过去写后来这本《唐山大地震》。
从唐山地震往后三年、五年、八年,你们知道在中国是变化最大的一个年代,我们叫什么呢?今天叫做“改革开放”。它到来对我来说意味什么?对我来说,就是思维习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1984年,唐山地震快要十年了,一本杂志向我约稿,题目是“一座城市的毁灭和新生”。他们是说,你看从前是一片废墟,今天这个城市又重新建设起来了,盖了许多新房子,在盖新房子的时候,有一个建筑公司表现得很好,它采取了一些改革的措施,发了奖金等等、等等。杂志要我写唐山在十年里边的变化,它的立足点,还是在要歌颂谁谁谁的功劳。但是,这个时候是1984年,我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只能用灾难来衬托十年以后的成就,而不能直接去写当时唐山人所受过的苦难呢?
我们常常说一句话叫“文学是人学”,但是如果不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不可能真正去写人的苦难、人的命运、人的悲欢离合、人的柔弱、人的坚强。我们不会忘记亲身经历的东西。我们曾经过着贫乏的物质生活,没有人的尊严,不知道怎样去尊重人、怎么去爱人,在文学作品里边,你看不到人和人之间的爱。终于,经过思想解放运动,我们明白了,“人”是第一位的,我们要文学去反映“人”。这好像是一把钥匙,到我拿到这把钥匙的时候,我在唐山的日日夜夜,许多难忘的东西,跟泉水一样喷发出来。
我在那里不光是一个每天背药桶去喷药的防疫队员,也不光是一个四处采访的作者。因为蒋叔叔的孩子已经受伤送到了外地,我就到他们家里,成为他们的“儿子”,跟他们一起经历过所有的生活。先是住芦席的篷子,天气凉了,我们用解放军的帐篷做起了新家;天气更冷了,我们用砖头临时赶建起过冬的简易房。没有水,在街上消防车每天来,一家人发一桶水,要排队的,甚至有时候要抢。没有衣服,有时发救济衣,可能一家人领一件衣服,可能大小还不合适。有的时候,没有米,没有面,就上街去领。这就是灾民的生活。
唐山的灾难,影响非常深远。一直到今天,它的后遗症还存在。很多人记得的唐山,远远不止于我所看到的唐山。不久以前,我看到一个浙江的官员,他说,噢,你是写唐山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件事。他从前是军人,在中越边境的老山打过仗,当时是个连长。他说,在老山的时候,上面分配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老山那地方当时到处是地雷,非常危险。新分来的这个军官,就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对新军官说,你干什么总跟着我?新军官说,连长啊,我要跟你说句话,我是唐山人,我家就剩了我一个了,地震的时候,他们全死了……我有点怕。一天,这个连长带着他,通过一段非常危险的地方,突然,就听他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人没有了。出了什么事情?原来路很滑,他一下子滑到了山坡底下去了。就听到山坡底下,“轰,轰,轰”,一连串的地雷爆炸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唐山地震的孤儿!
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新闻,有责任去把人类的痛苦如实地记录下来。我从事过中国自然灾害史的研究,在一些科学家和作家、记者朋友的共同帮助下,我参与主编了一部叫做《20世纪中国重灾百录》的书,我们的口号是:“为了远离灾难,我们走近灾难。”我们要把1900年一直到1999年,100年间中国发生的灾害,一个一个搞清楚。
我们现在这个地方,离铜锣湾很近,大家知道铜锣湾那片海就是避风塘。大家试想一下 ,如果在香港发生一次有成千上万人遇难的自然灾害是什么景象。这就是在1906年9月18日的台风。香港早在1882年已经开始挂风球报告台风消息了,但是偏偏1906年的台风毫无迹象,什么迹象都没有,一个外国神父还驾船,在青衣一带传道呢!突然台风到来,造成极大的伤亡,当时铜锣湾的船都打成了碎片,铜锣湾避风塘全漂满了碎船的木板,人可以在避风塘里的碎船板上走来走去,灾情如此惨重,一万人伤亡。除了唐山大地震,中国还发生过很多伤亡惨重的灾害。在唐山大地震仅仅一年之前,还发生了1975年可以称之为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由于淮河大水,两个特大水库、十几个中型水库、100个小型水库同时溃决,河南驻马店地区完全是一片汪洋,有一个县全部沉没在水底,京广铁路停车100多天,巨大的火车车厢都被冲到几十公里之外。
20世纪在中国还发生过多次类似SARS这样的疫潮,比如说1910年,清朝末年,发生了东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这次SARS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动物传给人类,第二是飞沫传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线迅速地扩散,第五造成严重的地区性恐慌,第六是跨国界的,俄罗斯和中国都发生问题,第七是政府采取了隔离措施。很多事情非常的相似。最后全世界在中国召开了万国鼠疫大会,不简单的。
大家知道,1988年上海发生了“甲肝”——甲型肝炎,这个“甲肝”,跟这次的SARS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在时间上非常相似,元旦开始出现,春节形成高潮,春天爆发,然后又突然消失。当然,有一点不同:肝炎是人类有认识的,有疫苗可以防范。但是1988年的这么大的一场肝炎,发病的高峰每天有一万个病例新增,上海的医院根本没有充足的病床可以供病人住院。这次“甲肝”总共导致40万人染病,引致40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亡40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物质贫困时代,中国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丧失劳动力啊,但是,我要告诉大家,今天你要在报纸上去寻找它的数据,你会找不到,轻描淡写,没有多少。
我们来说一说这次的SARS。荧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贺延光在SARS中间拍的一幅照片。贺延光拍了几千幅有关SARS的照片。谈到中国对于SARS的报道,贺延光说,灾害就是灾害,死亡就是死亡,为什么我们的报道里,你看不到这种死亡的真相?这样贺延光就拍下了这张照片:一个病人刚刚死去,旁边是一个无奈的医生。
大家知道4月20日卫生部长张文康、北京市市长孟学农下台了。下台了以后,在北京的报纸上,前一时期的寂静无声,变成了震耳欲聋的“非典”的报道。4月23日这一天,《中国青年报》的头版,在“非典时期的怕和爱”专栏登了一篇文章,是一个北大学生的来信。我把这个来信给大家念一遍,它的题目叫《请为我的父母祈祷》。这个大学生的文章说: 4月21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饭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所在的医院,已经被北京市卫生局指定为SAR S专门接收医院了,一个星期之内将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医护人员,专门救治“非典”病人。他们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并让我带够衣服和钱,叫我以后不要回家了,他们也会被封闭在医院,不能出来,什么时候能出来,也是未知数。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晴空霹雳一般,当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说出一句:你们会不会感染上?可是谁都知道,赶上这事的医生的感染率是相当高的。我想让他们辞职不干了,我说,以后我上班养活你们!父母只是笑笑,说我孩子气。由于他们都在一个医院工作,所以可以享受只去一个人到医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在一家医院,就可以一个人去SAR S病区,一个人不去。)当我要求他们只去一个人时,他们几乎同时说:“我去!”父亲说,他是一家之主,有责任承担这个危险;而母亲说,如果只有一个人去的话,那就是她去。他们就在饭桌上就这么平静地争着,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样,我不相信我的家有一天会要面临这种生死抉择。他们让我决定谁去,我快要哭出来了,感到极度的无助和伤心,我喊着:“无论你们谁染上,咱们这个家就算要完了!你们谁也不许去!”最后母亲慈祥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一想起来就要流眼泪的话:“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经长大了。”母亲说这句话时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谁去都不放心,就像你现在不放心我们一样。所以叫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决定了,两个人都去。比起那些孩子还小的同事,我们感到幸运多了。”此时我的叫喊、我的眼泪已经无济于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我又一次求他们放弃这个工作,不要去,我现在打工挣的钱三个人够用了。父亲说,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医生,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决不能愧对“医生”这个称号,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坐在那里傻傻地发呆。电话响起来,是父亲医学院的同学听说了这个消息,打电话来问候。父亲还在电话中说,要是他“光荣”了(内地的话就是说如果他遇难了),就是他们这个班第一个为医疗事业献身的人。母亲安静地给我收拾东西,我本来每周都回家,但这次,他们给我带够了换洗的衣服,我只能这样回学校了。一想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才能见到我的父母,我就泪如泉涌。街上各色各样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来,去超市购物。我想我的家本来也同他们是一样的,我的父母下班后也会去超市,去菜市场讨价还价,他们本来不是什么崇高的伟人,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忠于自己的职责而已。我多年来养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羁,在瞬间土崩瓦解。我多想再听我妈妈的唠叨,而不是从今天起为他们担惊受怕,有家不能回。我现在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到实验室坐在计算机前发呆,每到吃饭时就忍不住流眼泪。我亲爱的朋友,请为我的父母祈祷,祝他们平安好吗?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谢谢你们,祝你们和你们的父母都健康。
从唐山地震,到这次SARS,我想说,“人”这个字,终于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来了。尽管我们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尽管SARS的消息一度被封锁、被阻隔,然后导致了非常大的悲剧,但是4月20日,当卫生部长、北京市长下台之后,你看我们的报纸,包括党报,终于可以堂而皇之把“怕”、把“爱”放到他们的头版。这就是时代,这就是历史。真的,如果一个人他连怕的权力都没有,你怎么期望他去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他的恐惧、压抑他的怕,这个怕,只能变成一种恨。 (文章摘自《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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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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