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类似的煎熬一直都伴随着李世民。
贞观六年正月,太宗准备从皇宫搬往新落成的“避暑山庄”九成宫里居住。九成宫距离京城300多里,大臣姚思廉觉得皇帝去那里住对处理国家政务极不方便,于是极力劝阻,但李世民却坚持要去,理由是“气疾”。
贞观二年,李世民曾表示为了不损耗天下百姓,自己忍受一下“气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拒绝大臣们为他兴建避暑阁楼的提议。现在他拿出“气疾”为自己辩护,多少有点儿自食其言的味道。不过若真是因为“气疾”之苦,倒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当时还只是正月,避暑的理由实在是难以成立。李世民之所以如此迫切想去九成宫,不过是因为新落成的九成宫的居住条件,要远远好于他现在居住的寝宫。
姚思廉的劝阻暂时让太宗留在了京城。不过到了三月份,长安城刚刚春暖花开,李世民还是车辚辚、马萧萧地去了九成宫。一直在那里呆到这年的十月份,冬天都快来了,实在是无“暑”可避了,才回到京城。
在贞观年间漫长的进谏与纳谏游戏中,唐太宗与他的臣僚们正变得越来越形式主义。大臣们极力想要压抑太宗的私欲,将他纳入“内圣外王”的正确轨道,所以频繁进谏。太宗则几乎逢谏必纳,对进谏者无不大加赏赐,但在行动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改观:奖赏过谏臣之后,他想去游猎,仍然会去;想修筑新的别宫,仍然会修。
当然,一个人程序化地生活久了,也会偶尔出轨宣泄一下,太宗也不例外。贞观八年,一个小官僚皇甫德参进谏说:“陛下往日修筑洛阳宫,耗费民力;收取地租,则过分征敛;民间女子都喜欢梳高髻,也是向宫里学的。”太宗听了大怒,对着房玄龄发飙说:“这个皇甫德参,是不是国家不征用一个劳动力,一斗地租都不收取,然后朕的宫女们都剃着光头,他才满意?!”至于他对着长孙皇后说要找机会杀了魏征这个“田舍汉”,自然更有名。也正是在这一年,魏征敏感地觉察出了太宗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他直言不讳地说道:“陛下如今不再喜欢直言了。虽然还勉强接受,但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豁达。”
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魏征开始以自己的“目疾”为借口,屡屡“求为散官”。
九
按照儒家经典教义来改造皇帝,自王莽死于乱刃之中以后,就成了儒家知识分子们退而求其次的理想。明君唐太宗,正是这种理想的产物。追溯起来,这种改造与被改造,其实是从玄武门事变后开始的。事变后的太宗,急于获得社会舆论的认可,自然就和怀有“内圣外王”理想的儒家知识分子们一拍即合。
这种结合,一开始就有着形式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特征,与王莽当年对“内圣”的主动追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王莽即便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仍然可以感受到道德洁癖所带来的强烈快感,但对唐太宗来说则完全相反,在对“内圣”的伪追求过程中,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物欲所带来的煎熬。
所以,改造唐太宗的活动,最终演变成了单纯的进谏和纳谏活动,而且完全流于形式主义。太宗不断地纳谏,不断地奖赏进谏者,但对于执行进谏的内容,却一直都兴趣索然。
这种形式主义游戏玩久了,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很厌倦。贞观十一年,李世民就对魏征发牢骚说:“进谏的人都指责朕游猎过于频繁,但朕以为虽然如今天下无事,可武备还是不能松弛的,所以时而与左右之人在后苑狩猎,并且这又没有劳民伤财,能有什么错?”
魏征无奈地回答:“陛下既然让大家进谏,也应该让大家畅所欲言。如果说得对,陛下采纳了,对国家自然有好处;如果说得不对,陛下不予理会,也没什么损失。”
李世民说:“你说得太对了!”
魏征的回答里流露出了强烈的悲观情绪。从唐太宗的牢骚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抗拒“改造”的情绪。这种抗拒,在同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情上,表现得更加充分。
这年十月,御史柳范弹劾吴王李恪(李世民第三子)频繁外出游猎。结果李恪被免除了官职。李世民愤慨道:“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有所匡正,论罪当死。”柳范梗着脖子回答:“房玄龄辅佐陛下,也未能阻止陛下四处游猎,该死的不光权万纪一人!”李世民拂衣而去。
臣僚们在这一年里屡次劝谏李世民不要频繁游猎,李世民则借游猎一事屡次向臣僚们发难,反抗“改造”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地去完善自己,而勉强接受外界压力的“改造”,最终都不免会有这样的反抗情绪。
作为一个极为重视历史存在感和历史形象的皇帝,李世民曾多次违制向史官索求关于自己的历史记录。贞观九年,他就希望能够阅读国史,结果被谏议大夫朱子奢抵制了回去;贞观十三年,他又询问褚遂良自己起居注里的具体内容,担心里面记载了自己的缺点……尽管史官们一再婉拒,但最终太宗仍然从房玄龄手里看到了国史,并对撰史工作作出了“公正的指示”。这一行为,既是对儒家“内圣外王”理想的认可(希望自己在史书里留下“内圣”的美好形象),同时也是对这一理想的背离(一个抵达“内圣”境界的人,又何必关心史书对自己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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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谌旭彬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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