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一直都缺乏对“暴政”和“仁政”的具体定义。但凡社会安定,这段时间实行的定是“仁政”;但凡社会动荡,这期间实行的必为“暴政”。这自然有道理,但从结果去为前因定性,难免会出现失误。王莽成为逆贼和暴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没有人可以在王莽的时代,做得比王莽更好。光武帝则是另一个例子-任何正常智力的君主,都可以在光武帝的时代做出和光武帝一样的政绩,因为王莽无法逾越的那座人口高峰在漫长的战争中早已消失。光武帝统一全国时,他的人口背景,又重新回到了文景之治前的水平。
贞观之治和文景之治都是一样的例子。生殖力与生产力之间紧张的关系突然松弛下来,偌大的唐帝国只剩下不足300万户口,总人口已不及隋炀帝年间的四分之一。人均耕地的大幅度上升,既意味着百姓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善,同时也意味着对劳动力的迫切需求,自然,也就转化成了生殖力的迅速攀升。十年生聚,十年教育。自高祖李渊晚年社会渐渐安定,到贞观八年(634年)前后人丁繁庶、家给人足的“盛世”的到来,恰恰不过二十来年,一切都不过是自然调节的结果。
历史既证明不了封德彝的悲观,也无法肯定魏征的“功绩”。同样,伟大的贞观之治,也和伟大的太宗皇帝无关。在这个幅员辽阔、苦难深重的国家,每当只剩下可怜的300万户人口时,只要坐在未央宫或者太极殿里的皇帝没有丧心病狂,不管他是谁,“盛世”都不会爽约。
不过,作为一个治世传奇,除了人丁繁庶、家给人足的“伟大政绩”之外,贞观之治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一个传奇皇帝,一个史上最接近“内圣外王”的皇帝的存在。
三
普通大众一直都有仰望的需要。所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一样,也都是需要偶像的,尤其需要具备偶像气质的皇帝。
对儒家知识分子们来说,这种仰望同样是必需的。“内圣外王”式的救世主,一直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孔子曾经说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他看来,没有道德作指导的政治,只能称之为“霸道”或者暴政,而远非“王道”。他们曾经花费了很长时间,试图找到这种具有完美道德的理想君王,实现道德(内圣)与政治(外王)的完美结合。他们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而把虔诚的儒家信徒王莽推上了帝王的宝座。最后却又不得不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当王莽死于乱刃之下,儒家知识分子们那个从“内圣”开始,最终抵达“外王”的理想也随之宣告破灭。此后他们不敢再在人君面前放肆地谈及“外王”(譬如“禅让”),而是悄悄地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对皇帝的影响上面,培育或者劝谏。在无法自己制造和推举皇帝之后,改造皇帝便成了儒家知识分子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新理想。
他们走上了一条将“外王”改造成“内圣”的折中之路。
所以,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如此描述万历皇帝在他的那些儒学臣僚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作为天命的代表。”
儒家政治观里,一个合格的天命的代表首先应该以自己的道德做天下人的楷模。黄仁宇说得更直接一些:“大小臣僚们期望他(万历皇帝)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权力对国家作出贡献。”这些儒学臣僚们希望“皇帝”不仅仅只是一个职位、一份职业-这样太低级趣味了,它应该是一种社会制度。这种制度的核心就是道德,而道德的外在表现形式,则是各种各样抽象化了的礼仪,譬如每年开春,皇帝在侍臣们的搀扶下,去地里颤颤巍巍地“扶犁”。
这种形式主义作风并不是简单的虚伪或者做作,因为孔夫子很早就再三强调过:礼,是道德最完美的外在表现形式。
从《贞观政要》等典籍的生动记载里,是不难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确确实实已经做到了“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权力对国家作出贡献”,他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天命的代表”,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内圣外王”。
可是,从登基的那一刻开始,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李世民,就已不再具备“内圣外王”的资格,所以,为了绕开这些障碍,就不得不采取一些规避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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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谌旭彬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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