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 淡忘不得
接到赴滇三十周年纪念活动的通知,手抚案头的一段金鸡钠树干,开启记忆的闸门,心绪难平、百感交集。蓦地,从心底产生了想写一些文字出来的强烈冲动;又担心此举可能不太合时宜,会因此勾起一些人的回忆,引起一些人的伤感,触及一些人的痛处,扫了一些人的兴。为此,特意打电话给李振忠,与他交流、探讨了对一些问题的意见和看法。在其鼓励下,写了这篇回忆与思考的小文。
回望历史,岁月蹉跎。云南澜沧惠民农场五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首先是队里的高中生多,用那时的话讲,就是我们的世界观已经基本定型了,可谓各有主见;本来是人才济济,各显其能。然而,在那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疯狂岁月里,阶级斗争的浪潮总是不断席卷、冲击着一切角落。总有一种力量让你不得安宁!
果然,就在一九七O年初夏的"一打三反"运动中,灾难首先降临到我的头上。其主要原因就是学校中的"派性"又被带到了边疆。细想起来,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没一件值得一驳;完全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造谣污蔑,强加于人。问题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善良的人们为什么那么缺乏主见,那么容易盲从、受蒙蔽和愚弄;以至被搅乱思想,失去理性,身不由己,人云亦云。血的教训,值得我们深刻记取。
要说有些来头的罪名倒是有一条,那就是指控我"污蔑中央会出修正主义"。这源于我的书生气十足的老同学们,大家忧国忧民,探讨起我们天各一方,都在最底层,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由于那时我的通信自由已被剥夺,不幸被造反派从抄出的往来书信中查出了这一点。(而实际上那是被我的"女友"揭发出来的。出于信任,我每次写完信从不封口,都是交她带到营部取药时寄出。"亲人"的告密,竟成了我一生难以平复的伤痛。)记得那场批斗会照例是在收工后的晚上,我的头顶上方高悬着硕大的白炽灯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震天的口号声过后,一个造反派跳将起来,"你说!"他一声断喝,口角泛着白沫,唾液横飞:"九大刚刚闭幕,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法定接班人,你在这种时候污蔑攻击中央会出修正主义,你说!你到底指的是谁?!"说实话,我并没有多高的政治觉悟;也没有洞察出林彪的阴谋诡计。但是,在那民族陷入深重灾难的危急时刻,我想,每一个稍有头脑的、正直的读书人,都会心存深深的忧虑。
接连不断的批斗会,足以"触及人的灵魂"。每次,都是造反派们充分策划、协同作战,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高声诽谤、谩骂,再加人身侮辱;我在台上回答问题时却不容有半点过激。就连每次打饭前,都要对着泥巴窗口上的领袖像和语录请罪。我不理睬那一套,从不低头请罪;赶上有人在旁边时应付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含混不清地说着一些其他话语。终于,还是被发现了汇报上去,这就又多了一条罪状。
在这里,特别需要提到的是袁国利女士,我至今仍对她怀着深深的感激。感激她在那种极端困难的环境下,还能够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伸张正气、仗义执言。以至于因我而倍受牵连,也吃了不少苦头。
造反派们真是神通广大,精力无穷,(现在回想起来,能把那精神头儿用在科研与生产上多好!)造谣污蔑、上纲上线不说,还内查外调、株连九族。远的,一直查到和我的右派父亲有交往的爱国民主人士浦洁修、浦熙修身上;近的,首当其冲的就是我那刚从连队调到水利五团团部工作的妹妹。没多久,我妹妹在被团长找去谈话中得到暗示:你哥哥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你再在团部搞"政工"已不合适,现下放到基层去接受锻炼与考验……
在那种红色恐怖之下,虽说死的念头还从未有过,可绝食的念头却动过好几回--能把人生生硬逼到这份儿上!可见斗争之残酷无情。
"文革"对人心灵的摧残,是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们所无法理解和难以想象的!但是,我这个人天生倔强,"士可杀,不可辱",人格尊严是不容侵犯的。于是,枪来枪挡、刀来刀对,我成了造反派眼中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在那些残暴、混乱、与黑暗的日子里,生活的勇气和信念始终没有丧失。人被割断翅膀,但心可以飞翔。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七O年,我二十二岁的生日就是在批斗会中度过的。那天临走前,我拿出仅存的两个罐头,交给住在一起的李朝伟,嘱咐他们,如果我一时回不来,你们就向我祝福一下吧……
运动搞到后来,已是混战一场,批判得完全乱了套。凡是出身不好,又不肯"夹起尾巴"的,都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这样呆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决定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九七一年秋的甘蔗榨季,我和李朝伟争取到了去支援糖厂的机会。通过我们的勤奋和努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攻下了糖厂的主要工艺流程和生产操作技术。更由于在几次生产技术会议上的发言,深得团参谋长的赞赏,杨参谋长当众表扬我们:干革命(实际是指搞生产,因为在当时国民经济面临全面崩溃的边缘,再不能不强调"促生产"了。)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
于是,我和李朝伟于一九七二年初正式被团党委调到了勐海县勐遮坝子上这座中型糖厂。(当年,日榨甘蔗500吨,产白砂糖60吨。如今,生产量已扩大了一倍。)我被分配在制糖车间,李朝伟被分配到酒精车间。
本以为恶梦已经过去,总算能踏踏实实地干点实事了。然而,好景不长,没承想,那些整人成癖的迫害狂们并未善罢甘休,就此而放过我,他们又一路追杀到了团部。
在个别人辗转施加的强大压力之下,(在那种年代,起用出身不好的人,领导者是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的!)团参谋长终于屈服了。于是,我又被退了回来。临行前的谈话中,参谋长一脸无奈,希望我能体谅他的难处,又希望我能经受住考验。
真是长夜漫漫无尽头,我一个人灰溜溜地提着一个小皮箱,重又愁绪万端地踏上了返回五队的漫漫长路……
转眼之间近三十年过去了,当我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深感有责任把那段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以引起人们的反思并警示后人。
。这是我们永远不能平复的伤痛,是我们灵魂深处永远无法释怀的生命历程。当年的当事人如今都已步入了中老年,有些甚至已经过世了。在这里,我不敢奢望那些折磨过人的人、那些当众揭发背后告密的人、那些打击别人以图一己私利的人,也能够鼓起极大的勇气站出来,反思并写写自己当时整人的思想过程和心理状态。那将是对受伤害者及被迫害致死的故人的告慰,也是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我相信,正如季老在《牛棚杂忆》中写到的那样﹕"即使别人不找他们算帐,他们自己如果还有点良心,有点理智的话,在灯红酒绿之余,淸夜扪心自问,你能够睡得安稳吗?"
对于青春和历史,我没有什么遗憾,总算做到了光明磊落,与人为善。自己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可谓奋斗了,也贡献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虽然我们满腔热忱,挥洒汗水,却做了大量"无用功",甚至事与愿违……
日月如梭,光阴苒苒。历尽磨难,坚忍执著。我们牺牲了宝贵的青春,换来了丰富的阅历;这沉重的阅历是无价的财富,它可以使我们受益终生。虽然,我们现在也常常感叹子女们太缺乏"挫折教育";但是,恐怕没有哪一位朋友愿意自己的子女再去付出如同我们当年那样的惨痛代价来获取这种阅历。那么,请大家千万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因为,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八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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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寿乐华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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